胡鐵柱每天都起來得都很早,都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胡鐵柱,總是在陽台上抽煙。
我走過去,沖胡鐵柱笑笑,胡鐵柱將香煙盒伸到我面前,說道:「來一支吧!我馬上連請你抽根煙的錢也沒有了。」
我抽出一根紅梅煙,胡鐵柱替我點上,又幽幽地吐出個煙圈,無比惆悵地說:「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抽紅梅嗎?因為我女朋友叫趙紅梅,也是咱們一個學校的,長得很漂亮,現在在合肥一家公司當實習會計,我好想她啊!」
趙紅梅,這個人我還真有點印象,她是學校排球隊的,相貌姣好、身材修長。最重要的是,我的室友老二也曾苦苦追求她,我還替老二設計過追女行動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英雄救美法,晚上瞅見趙紅梅落單了,我用帽子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上去故作調戲,結果老二沒有及時衝上來,我反而被趙紅梅一腳踹在腰間,現在雨天還隱隱作痛。第二套方案是感天動地法,我和老二半夜起來,將學校黑板報擦了,然後在上面給趙紅梅寫一封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的情書,結果情書還沒寫完,我們就被保衛科的人抓去寫檢討了。第三套方案是潛移默化法,我讓老二每天買一個蘋果,在蘋果上刻上「贈紅梅」三個字,偷偷放在趙紅梅宿舍後窗(趙紅梅宿舍在一樓),一個月後東窗事發,我以為會有一個美滿的結局,但失算的是她們宿舍還有一個叫李紅梅的,她簡直是女版李逵,學校鉛球項目冠軍,那個壯女吃了一個月的蘋果,當即宣佈非老二不嫁。當她來找老二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們拉著,老二一定從樓上跳下去了。
我沒想到,老二費盡心思還沒追到的趙紅梅,卻被這個胡鐵柱得手了。其實,老二死得也不冤,那時候的很多女孩都喜歡清純的小白臉,尤其是像胡鐵柱這麼白的。
我不想老二了,還是想現在吧!我直截了當地問道:「鐵柱,我總是覺得這個加盟連鎖就像是傳銷啊?」
胡鐵柱風情萬種地笑笑:「什麼叫就像是傳銷?這壓根就是傳銷啊!」
這個答案雖然並不出乎我意料,我甚至無數次在心裡設想這種可能,但真正當傳銷這個說法,踏踏實實落到我的耳朵裡,還是狠狠刺痛了我的耳膜,嚴重打擊了我的神經。我長途跋涉幾千公里,花了那麼多銀子,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投奔黃志瑋,就是要被他騙來搞傳銷的嗎?我又想起接到黃志瑋電報後,去郵局路上碰到的那坨動物糞便,我明白了,我不是走了狗屎運了,我是被牛糞勾到眼了。
我還是不願意面對地問道:「可是我覺得蔣小旗說的有那麼點道理啊!加盟連鎖有三個不同於傳銷的顯著特徵啊!」
「哼,那三個特徵一個是謬論,兩個是假話。第一,鑒別是否是傳銷,不在於是否有產品,而在於產品是否物有所值。你真的覺得那一瓶美白霜,價值1250元嗎?250也不值!成本可能只有幾十塊。產品只不過是個幌子,張國榮、梅艷芳用這產品不過是他們在吹牛,那個人民商場的櫃檯不過是每月幾百塊錢租來撐場面的。況且我交了3500元,我連產品的影子也沒見到,我也不想要產品,那產品對我沒有一點意義,我們交了錢,想的都是掙更多的錢。這個加盟連鎖最重要的是把每個人的錢收來進行二次分配,這是一個金字塔結構的人際銷售網絡,當然,早期加入越是處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分配的錢就越多,越晚加入的分的錢當然也就越少。」
胡鐵柱吸了一大口煙,接著說:「第二,蔣小旗說傳銷是非法的,加盟連鎖是合法的。現在大沙田的外地人都是在做這個加盟連鎖,加盟連鎖不是傳銷那就沒有傳銷了,那打擊非法傳銷的條幅就是掛給咱們看的。培訓時講到的國家領導人引進的先進連鎖銷售方式,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的,是他們在混淆事實、偷換概念,冠以加盟連鎖的堂皇旗號,把正正經經的連鎖經營變成了傳銷的勾當。」
胡鐵柱繼續說道:「第三,傳銷沒有正規公司,這個鉑金利公司也是個皮包公司。你看到的公司光榮歷史、輝煌成就和宏遠規劃等資料都是純屬虛構,大事記、剪報、戰略規劃、組織架構圖也都是做做樣子,那個『環球知名企業評估評價委員會』機構頒發的『全球華商最具潛力和魅力企業』的銅牌,更是離譜,那根本是不存在的組織。」
我聽胡鐵柱說得有理有據,竟有些無名惱火,我知道自己是因為確定被騙而火,但是忍不住說道:「你這麼明白,這麼理智,既然知道了這是傳銷,你還在這裡混個啥?這傳銷是非法的,小心被抓起來,你還不趕緊捲鋪蓋走人!」
胡鐵柱長歎了一口氣,神色黯淡地說:「雖然是非法的,但現在當地對加盟連鎖並不嚴厲打擊,我們從來沒遇到過麻煩,大概是因為外地人拉動了本地的消費吧!那條幅也不過是喊喊口號而已。」
「還有最重要的是,我雖然說加盟連鎖是在搞傳銷,但並沒有說傳銷掙不到錢啊!那些老總們的致富故事,雖然被誇得神乎其神,但確實有人掙到錢了,比如錢二彪,我聽楊彩燕說他有十多萬存款了。」
「楊彩燕怎麼會知道?」我詫異地問道。
胡鐵柱冷笑道:「楊彩燕是錢二彪的女朋友,你沒想到吧!不過錢二彪有錢了,以後楊彩燕還是不是他女朋友就難說了。」
「那你呢?掙到錢了嗎?」我關切地問道。
「交了3500,掙了700塊,我只發展了一個客戶,就是那個娃娃臉的小鬼,他也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就把他叫來了,我一直因為把他拖進這個泥潭而愧疚,但他現在幹得比我起勁。我也不是想待在這裡,我其實捨不得我的錢,我的錢是我哥的老婆本,剛開始我對我哥說這個事多好多好,你借給我一個娶貴州老婆的小錢,我還給你一個娶上海女人的資本。現在我算是栽了,我哥該不是要打光棍了吧?」
我安慰道:「不要擔心,麵包總會有的,關鍵是不要太過計較味道;老婆總會有的,關鍵是不要太過計較性別。」
胡鐵柱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半天才說:「我看你也就是一張嘴皮子利索,還不如讓你去做加盟連鎖的培訓。」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笑了。胡鐵柱又唉聲歎氣地說:「我現在每天都很矛盾,心裡總是在煎熬,又想著找幾個人來,興許還能發點財。又怕騙了親朋好友,無顏面對,從此被人罵一輩子。想著想著,就這麼一天天混著日子,現在連回去的路費也沒有了。」
我想到自己也沒有回去的路費了,心情也更加低落了,以致於差點被香煙燒了手指頭。那個合肥火車站問訊處的大叔,給我指了一條快捷的路線,卻沒有考慮到我的腰包承受能力,搞得我現在想走都走不成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混日子看看唄,說不定在這裡真能掙到錢呢!」
胡鐵柱忽然問道:「你恨黃志瑋嗎?」
我想了半天,才一本正經地說道:「愛也千千萬,恨也千千萬,畢竟愛時多,恨時無奈何。」
胡鐵柱「撲哧」笑出聲來,拿手指點著我說:「你小子太能扯了!」
蔣小旗聞聲走了過來,滿臉狐疑地看著我們,嚴肅地問:「你們在說些什麼呢?」
我嬉皮笑臉地說:「能說些什麼呢?無非是克林頓怎麼這麼不小心,暴露了萊溫斯基?美國怎麼這麼不小心,炸了我們的大使館?」其實,還有一句話,我憋在肚子裡了:我怎麼這麼不小心,被騙到這個偏遠的地方?
蔣小旗盯著胡鐵柱,眼神凌厲。我看出來了,她是擔心胡鐵柱向我散播不當言論,影響我的順利加盟。
我對蔣小旗說:「你別擔心了,我正向鐵柱請教加盟連鎖的專業知識呢!我覺得受益匪淺啊!」
蔣小旗半信半疑地走開了,同事們也陸陸續續地起床了,一時間房子裡熱鬧起來,搶廁所依舊是主旋律。
我悄悄地問胡鐵柱:「好像這屋子裡的人都不太喜歡你,錢二彪買了些雞爪也沒你的份,怎麼回事?」
胡鐵柱苦笑道:「因為我總是在不斷動搖,又想著掙錢,又害怕騙人。大家反覆教育過我,最後認定我思想不堅定,遲早會叛變。尤其是上次,錢二彪打電話叫趙紅梅來,我偷偷告訴趙紅梅,讓她不要來,結果這事通過我們班其他女生傳到了楊彩燕的耳朵裡,從此,我在這個團隊就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
我點點頭說:「你做得對,那畢竟是你女朋友啊!再怎麼騙親娘老子,他們都還是你的親人。如果騙了自己的女朋友,說不定女朋友就成別人的了。你要知道,你女朋友還是很搶手的。」
胡鐵柱別我說得忐忑不安起來,他一定是擔心兩地分隔,被人鑽了空子挖了牆角。我是不是應該給老二打個電話呢?萬一肥水流了外人田,豈不冤哉?
胡鐵柱和我各懷心思,沉默了半天。
我還在發呆,就有領導來視察了。一大早,錢二彪就來看望我了。一進門就吆喝著:「小梅,來來,吃早點。」
我迎上去,看見頭髮和皮鞋珵亮的錢二彪,精神百倍地走了過來。
這個皮膚黝黑的大個子,手裡提著幾根老油條,腰裡別著一個大磚頭,面有得色,頗有點君臨天下的感覺。我知道他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個剛出校門的中專畢業生,忽然擁有了十幾萬的財產,換做誰都會得瑟兩下的。
可惜的是,油條太老了,看來炸油條的火候沒掌握好。錢二彪是個善於察言觀色、控制火候的專家,我還在和老油條做鬥爭,錢二彪便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梅,昨天一天的培訓學習感覺如何?應該對咱們這個加盟連鎖行業有了瞭解,也有了信心了吧?是不是準備加入我們啦?」
我忙不迭地點頭:「我覺得這行業不錯,聽說你掙了不少錢?」
錢二彪羞澀地笑了:「呵呵,不算多,跟那些老總比起來差遠了。你要早點加入我們,好好幹,也一定可以成功的。」
我用力嚥下一口油條,下定決心說道:「我就是沒錢,我來這兒的路費還是找人借的。你既然這麼有錢,能不能先借3500塊給我,等我做加盟連鎖掙了錢,連本帶利還給你!」
錢二彪突然聽了這話,愣了半天,臉色一陣紅一陣黑,壓制自己的怒火說道:「你還是沒有搞懂,這是你的事業,你要發財,就要拿出你的誠意。我說過,有人願意賣血來加入公司,而你,只要有決心,就不會想不到辦法的。如果人人都像你找我借錢,我們的事業還開展個屁?」
說著,錢二彪猛地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一腳將小凳子踢到一邊。接著,錢二彪又鐵青著臉在房裡走了幾個來回,忽然衝著站在一旁觀望的胡鐵柱吼道:「你都好久沒有發展客戶了,還在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你他媽的不想活了?」我終於見著錢二彪出口成髒了。
錢二彪罵著罵著,突然更來氣了,衝過去,一腳踹在胡鐵柱的小腿上,胡鐵柱低聲呻吟著,縮到了牆角里去。屋子裡的人都靜靜地看著錢二彪發飆,沒有一個人敢勸阻,錢二彪又接連踹了胡鐵柱好幾腳,楊彩燕看不過去了,上前把他拉開了。
我知道,錢二彪這是殺雞給猴看呢!只是可憐了胡鐵柱,我心裡很過意不去。胡鐵柱蹲在那裡,一聲不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很難過。他也是個性格懦弱的人,怎麼能站在那裡任由別人打呢?
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任人宰割的,至少我會抱頭蹲起來的。
黃志瑋湊到錢二彪身邊,小聲說道:「我老鄉還是剛來,給他一點時間,他會真正理解的。」
錢二彪走的時候,又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小梅啊,沒事兒,你跟他們再多學習學習,我相信你會認同我們的,也會想到辦法籌錢的。」
他奶奶的,笑裡藏刀。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我承認,我被錢二彪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