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蔣小旗和黃志瑋帶著我出去串門了,學習別人的團隊建設。我們沒有去安徽系的其他團隊,我們去參觀訪問了河南系的一些同事。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當然,他山之石,也可以砸人。我們就差點被砸了。
南寧的夜晚有著濃濃的異鄉味道,悶熱的風在街道上遊蕩,四處尋找著出口。天空昏暗而低沉,似乎時時刻刻都會塌下來。周圍瀰漫著熱帶水果微微腐爛的氣味,有一點消沉和頹廢的感覺。
我是正值歲月如花的青春少年,當然不會頹廢,我還是從四周找到了欣欣向榮的風景。我看見了街邊鱗次櫛比的洗頭房,閃爍著曖昧的粉紅色燈光。洗頭房裡的姑娘們慵懶地坐著,靜靜地等待著顧客上門。那時候小姐們的營銷方式還是很落後的,不會主動出擊,只會穩坐釣魚台。如果她們也去聽聽加盟連鎖的培訓,她們就能學會對客戶不離不棄,銷售業績也會直線上升。若干年後,我出差到各個城市,在車站碼頭,經常被一些衣著單薄的小姐們圍追堵截,我想,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終於也開竅了。
蔣小旗對我一直留意洗頭房的動態很不滿意,她加快了步伐,跟著她我們來到了一個大廣場。這是大沙田的居民活動中心,現在成了加盟連鎖的交流平台。三五成群的人聚攏在一起,熱烈地交流著對這個行業的感觸、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一張張興奮的臉龐,在路燈的照耀下泛著迷醉的神采。我第一晚到達這裡時,還以為這些人都是來歡迎我的,看來是自持過高了。
蔣小旗像是在朗誦詩歌一樣:「看啊,這些朝氣蓬勃的人,他們將托舉自己的未來,他們將登頂人生的巔峰。」
我咕噥著:「就怕還沒把未來托起來,已經把自己拖下水了。就怕還沒登頂人生的巔峰,人已經開始瘋癲了。」
黃志瑋楞了一下:「你在小和尚唸經一樣,說些什麼呢?」
我也楞了一下,指著夜市上一個茶攤說:「哎,這攤上賣的王老吉是啥玩意?」
黃志瑋嘿嘿一笑道:「這王老吉是當地的一種涼茶,降火的,我剛開始也很好奇,買了一杯,唉呀媽呀,差點沒把我苦成楊白勞啊!」我望著那一杯杯深褐色的茶水,壓根沒有想到,幾年後,這個王老吉變甜了,還賣到了中國大街小巷。東西還是苦的,只是味覺被糖欺騙了。如同生活,要想把苦日子過甜,必須學會偶爾欺騙自己的感官。哄哄自己,也並不是壞事。幸福是一種感覺,從來都是相對的。
夜市還是熱鬧的,有賣小吃的,有賣飾品的,有賣飲料的,還有一排排露天的大排檔,看著那些顧客坐在夜空下,喝著啤酒、吹著牛皮、吃著烤肉,我的肚子開始不爭氣地鬧革命了。
蔣小旗看我沒被廣場上的學習氣氛感染,反而被胡吃海塞的鋪張行徑吸引,她有些急了:「哥,你不要羨慕這些人,你現在好好做這份事業,將來你會坐在五星級酒店裡,愜意地喝著洋酒,吃著牛排!」
我歎了口氣說:「唉,我不喜歡牛排,我能不能在五星級的酒店裡喝著洋酒,吃著溜肥腸?」
黃志瑋被我逗樂了:「等賺了大錢,你想吃涼拌肥腸加二胡伴奏都行!」
說著,又走了一段路,我們到了河南系的一個團隊居住地。我猜想鉑金利員工宿舍的佈置,也是體現企業文化的重要方式。同樣都是黑乎乎的樓道,培養員工夜行的視力;矮小的塑料板凳,鍛煉員工腰腹的肌肉;草蓆地鋪,提高員工親近自然的環保意識;無枕頭設計,更有利於員工骨骼的健康發育。當然,骨骼發育過的也可以進行畸形矯正。我突然明白了,鉑金利公司為什麼要在廣西開展加盟連鎖事業,你要選在東北,打地鋪睡草蓆還不凍死你?
我們進到房間的時候,受到了河南系同事熱烈的歡迎。這支河南系的團隊,人員年齡結構組合非常勻稱,男女老少,應有盡有。說真的,我看到幾個飽經風霜的老漢,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從他們身上看到父輩的影子。我知道最底層的農民掙錢有多艱辛,一鋤頭一鋤頭砸出來的血汗錢,可能會扔到水裡響聲都沒一個。
河南系的同事們多才多藝,團隊生活遠比我們豐富,一個個閃亮登場、自我介紹之後,便載歌載舞起來。就連土得掉渣的大伯,都能自如地來一段豫劇。一個粗獷的老漢,羞答答地唱了一段《淚灑相思地》選段,分外妖嬈。我聽不太懂,只聽明白了兩句:當初他甜言蜜語來騙我,我只當他與我是一樣的心腸。唱得太好了,我很想建議把這曲子當做鉑金利公司的團隊之歌。
聽完這段戲曲,又一個人閃亮登場了,他還沒開口,我就呆住了。我認識這個人,他叫張大吉,是我中專的同班同學,剛才他一直窩在陰暗的角落,我沒認出他來,但不知道他是否認出我了。張大吉在學校是一個很孤僻怪異的人,有點大舌頭,很少與人交流,又經常有一些瘋狂的言論和舉動。有一次張大吉從家裡帶來一瓶鹹菜鎖在箱子裡,被寢室同學撬開箱子一掃而光。張大吉憤怒地說:「我媽是不會放過你們的!」當時同學們還沒明白他的意思,放假歸來後,他又帶來一瓶紅彤彤的辣醬,在每個同學的床上都灑了一灘,搞得寢室就像兇案現場。那瓶辣醬是張大吉媽媽的傑作,有著神奇的染色且不褪色效果,同學們在費力地洗被單的時候,才弄清楚張大吉他媽的厲害。
沒想到在這裡又看到了張大吉,更讓我驚喜的是,張大吉不再沉默寡言,像只快樂的小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說自己非常熱愛這個團隊,在這裡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找到了充足的自信,變得開朗活潑,樂於與人分享和溝通。平心而論,這個行業對人的性格改造還是很成功,許多內向的人都變得健談雄辯、永不服輸。如今我在招銷售人員的時候,只要是做過傳銷的,我都會優先考慮的。
張大吉給大家跳了一段霹靂舞,擦玻璃、爬繩子的動作很專業,這是我從來都沒見過的張大吉,原來他的霹靂舞跳得這麼好,而在我們同學的印象中,他始終一個悶葫蘆。
張大吉下來的時候,我湊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他驚喜地說:「你也來廣西了?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一定要做出成績來,讓那些嘲笑我的人大吃一驚。」
我壓低聲音問道:「你交錢了嗎?」
張大吉回答道:「沒有。」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
張大吉接著說:「那不叫交錢,我購買了一份產品,非常好的產品,這是我進入公司的門檻,是對公司產品的消費體驗,也是我對人生的重大投資。我相信,這將成為我偉大的起點。」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和張大吉溝通了,他已經沉醉在他的事業中了。我現在對這個加盟連鎖事業充滿了疑慮,我需要一個清醒的人,為我提供公正客觀的評價。我又想到了胡鐵柱,我明天一定要找他好好談一談。
又一個人閃亮登場了,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長得並不出奇,名字也不出奇,但是這人說的話太有水平了。他說,他認識到這份事業後,覺得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首先便想到了與家人分享。於是他打電話叫來了自己的爸爸媽媽,他的爸媽已經離婚,又各自成家,加上他的後爸後媽,於是他一下子開發了四個客戶!而且加盟連鎖事業讓這四人和諧地生活在一起!
我問張大吉:「這小伙子的親爸親媽和後爸後媽還在這裡嗎?」
張大吉說:「我搞不清楚,我沒見到過,大概是住在別的團隊吧!」
我小聲說了一句:「乾脆讓他父母再多結幾次婚,他的客戶就更多了!」
我這話被旁邊河南系的同事聽見了,結果我被不客氣地轟出了他們的住處,連閃亮登場的機會都沒給我。
在黑漆漆的樓道裡,蔣小旗和黃志瑋不停地批評我,他們為我沒有素質的行為感到很羞恥,在他的輪番教育下,我充分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人家父母的感情生活,我是沒有權利干涉的。而且反覆結婚離婚的,會麻煩人家民政局的同志,給政府添亂,這樣不太合適。
蔣小旗還在喋喋不休:「我們是來學習人家的,你倒好,來添亂了。你要虛心一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懂嗎?懂嗎?」
我立刻就懂了,因為蔣小旗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們經過二樓的住戶門口時,一個瓷質煙灰缸從房門裡飛出,在我們腳下四分五裂、飛花濺玉。他山之石,也可以砸人!
我們都愣住了,莫名其妙地差點被這他山之煙缸給砸了。一個聲音在裡面咆哮道:「你們這些外地人,都滾吧!該死的,你們一來我就老丟東西!媽的,連曬在外邊的內褲襪子都偷,你們還是不是人啊?」
蔣小旗趕緊拉著我,順著房門透出的微光跑出了樓道。
黃志瑋跟在後面,悶悶地說:「隊伍大了,管理起來還是有困難啊!人越來越多,團隊裡肯定有些素質不高的人,敗壞了我們的名譽。這就叫一條臭魚腥了一鍋湯啊!」
我馬上接口道:「我倒是覺得安徽的臭鱖魚味道很好啊!」
蔣小旗咬牙道:「你怎麼就這麼貧啊?」
我立刻收聲,我當然不願意得罪蔣小旗,我還吃了她的尾巴呢!不對,是她夾給我的魚尾巴。
回去的路上,我又看見了那天在夜色中飄搖的紅條幅——打擊非法傳銷,維護社會穩定!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我以為是為我準備的歡迎辭,後來看清楚了,知道自己又想多了。現在,認真瞅瞅這條條幅,覺得它似乎真的是為我準備的。
回到住處,住處一團亂糟糟。因為菊花嫂忽然莫名其妙地暈倒了,一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總算才讓菊花嫂醒轉過來,蔣小旗關切地詢問:「嫂子,要不要上醫院看看?」
菊花嫂搖搖頭,虛弱地說:「不礙事的。」
我第一眼看到菊花嫂的時候,我就覺得她的身體不太好,臉色蠟黃、精神不振,這次突然的昏厥,讓我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又是漫長的一夜,我的睡眠質量也越來越差了。我有意離「地中海」丁大哥遠一點,可是無論在房裡的哪個角落,我都無法逃脫他那震天動地的呼嚕聲、四處瀰漫的腳臭味。
好不容易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是7月6日的早晨了。一轉眼,我在南寧大沙田開發區,已經度過了三個夜晚了。
我瞅了一眼電子錶,早上六點多,對於這些積極向上的有志青年來說,時間還早。我跨過同事們的身體,我又看見了孤獨的胡鐵柱靠在陽台上,靜靜地抽煙。對了,我說要找他好好談一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