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關某某的「救救孩子」
格林童話被翻譯介紹到我國的歷史並不久遠。據學者胡從經考證,是清末民初的周桂笙第一個向我國一般讀者翻譯介紹了如《狼與七隻小羊》等幾個為數不多的格林童話故事A,從那時算起至今不過百年的歷史。然而此後的100年來,格林童話不僅深受我國兒童的喜愛,陪伴眾多的孩子度過了他們青澀而純真的美好童年,而且在我國幅員遼闊的大地上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以後,以省、市、地區的出版社為單位,各自競相出版發行與格林童話有關的叢書,其數量其種類真是難以枚舉。迄今為止,似乎還沒有哪個外國文學經典在我國的發行量和普及程度能望其項背。但就是這樣一部家喻戶曉的兒童文學經典,在我國卻遭遇到了其他文學經典名著未曾遇到的奇特現象:雖萬般喜愛在一身,可遭受的詰難從未間斷。
先說說本世紀初的一件事。2001年12月4日,《中華讀書報》刊登了一篇署名為「關海山」的文章,它從內容、形式、思想到藝術等方面對格林童話進行了全盤否定,甚至在結尾處,還引用了魯迅的那句名言「救救孩子」,不【A胡從經《晚清兒童文學鉤沉》,前引書,第156頁。】啻這格林童話是何方「妖魔鬼怪」,會要了孩子們的「命」。文章部分內容摘抄如下:
從藝術方面來看,格林童話的寫法無疑是太簡單了,整本書幾乎看不到倒敘、插敘、懸念、心理描寫等手法,有時在一篇童話中整段話數次重複,人物之間的對話突如其來,令人摸不著頭腦;人稱混亂,情節也幾乎全是單線地向前發展,千篇一律,故事的開頭總是面臨著煩惱或生死攸關的難題,接著主人公想辦法去解決,途中又遇到許多莫名其妙的人或物的指點幫助,最後終於達到出人意料的目的;內容方面則更是糟糕了,我把它粗略地分為三大類:無聊類,稀里糊塗類,歌頌邪惡類。……看來我們還是非常有必要繼續高舉魯迅先生的偉大旗幟,大呼一聲:——救救孩子!
這位讀者聲明,「由於條件限制,在應該讀童話的年齡我卻沒有讀過童話」,於是,逛書店時,在「異常的虔誠與膜拜」的情況下,「毫不猶豫」掏錢將譯林出版社的《格林童話全集》買下閱讀。然後,讓該人遺憾的是,這本原有著「如雷貫耳的聲名」的「世界名著」卻讓他這位讀者「實在描繪不出讀它時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奈和可笑」,發出「我不知道格林兄弟是否做過父親」這樣的疑問,以至於最後,童話故事到了「簡直令人作嘔」地步,令這位讀者實在是「不能容忍」了。
為了證明這些感覺和憤慨不是空穴來風,該讀者為他分的那三大類各舉了兩個「典型」的例子。比如《青蛙王子》和《拉家常》兩個故事讓他覺得很是無聊,而這個「無聊在《拉家常》裡達到了最高峰」。《萵苣姑娘》裡,「一位男子為了滿足妻子想吃頓萵苣的願望,竟可以喪盡天良地應諾把妻子將要生的孩子送給巫婆」,因此,像《萵苣姑娘》《虱子和跳蚤》這些故事不僅僅是「稀里糊塗」類的故事,那簡直就是「無聊、無知、無恥及不分好壞類的篇什」。
至於《穿靴子的貓》和《小農民》則是活生生表現格林童話歌頌「邪惡類」的最好例子。
該讀者提出了大大的疑問,「這樣一本毫無是非標準、道德觀念的書是怎樣成為『世界名著』的?」他因此深深地擔憂,孩子們懂得不太多,而他們只要聽美麗的童話,可是「罌粟的花更是美麗非凡」,而一旦這些個童話根深蒂固地留在孩子們的腦子裡,等他們長大了,那麼他們將「去深思去體悟」,到時會「悟出些什麼呢?」他更擔心,這樣一來孩子們會因此「樹立怎樣的人生觀、道德觀甚至法律意識呢?」所以說,在他看來,格林童話不僅僅是萬萬不能再讀的,而且在他那裡是已經到了需要揮動魯迅先生的偉大旗幟,出手「救救孩子」的境地。
此文一出,筆者的博士生導師楊武能教授即刻做了回應,而筆者在這裡想說,該讀者從藝術方面以及內容方面對格林童話提出的質疑,我們很好回答:這些質疑實則就是格林童話在藝術表現方面的特徵,可以用「單純、明晰、稚拙」等歸納概括,而且這些特徵也是更多的歐洲民間童話的共性,都來自民間文學口傳易記的需要,也適合兒童幼小心靈的接受能力。因此,我們不能固守「文以載道」傳統,老是強調文學的思想性和教育功能,要求純真質樸、天真爛漫的格林童話也承載起沉重的憂患意識、批判精神等等。同時,出現這樣的聲音也確確實實跟我們的文化傳統、人文背景密不可分,特別是說明我們對兒童和童話的理解,確實還很幼稚,還需要啟蒙。
事實上,我們對兒童真正意義上的尊重與關愛,至少比歐美國家晚了一個世紀。比如英國學者和作家J.R.R.托爾金認為,真正的童話故事應具備四個要素:幻想、恢復、逃避、慰藉。其中的慰藉就是格林童話故事中那個千篇一律的Happy-End(圓滿結尾)。托爾金認為,這個千篇一律的圓滿結尾恰好是童話最重要的功能。聽故事的兒童能夠依托一種突如其來的幸福「轉變」,從想像的深切絕望中恢復過來,從想像中的巨大危險中逃避出來,從而獲得巨大的心理安慰。使兒童獲得心理解脫,建立自信,這是童話最重要的功能,等等。A
至於該讀者認為,面對格林童話,現如今是「非常有必要繼續高舉魯迅先生的偉大旗幟,大呼一聲:——救救孩子!」筆者在想,假如魯迅先生在世,聽見有人要揮舉他那面「大旗」去做這等「驚天動地」的創舉,不知會有何感想?其實,這位「關海山」讀者既然那麼關注兒童文學,對魯迅先生在兒童文學問題方面的精神和思想如此諳熟,那麼按道理該讀者也應該對魯迅先生當年那篇《校後記》記憶猶新吧。全文部分摘抄如下:關於「鳥言獸語」的論辯B
《勇敢的約翰》校後記
……
對於童話,近來是連文武官員都有高見了;有的說是貓狗不應該會說話,稱作先生,失了人類的體統;有的說是故事不應該講稱王做帝,違背【A以上兩段內容,參見陸霞《說不完的格林童話》,載《德國研究》2008年第2期,第65-69頁。B本社編《1913—1949兒童文學論文選集》,前引書,第242-244頁。】共和的精神。但我以為這似乎是「杞天之慮」,其實倒並沒有什麼要緊的。孩子的心,和文武官員的不同,它會進化,決不至於永遠停留在一點上,到得鬍子老長了,還在想騎了巨人到仙人島去做皇帝。因為他後來就要懂得一點科學了,知道世上並沒有所謂巨人和仙人島。倘還想,那是生來的低能兒,即使終生不讀一篇童話,也還是毫無出息的。
但是,現在倘有新作的童話,我想,恐怕未必再講封王拜相的故事了。不過這是一八四四年所作,而且采自民間傳說,又明明是童話,所以毫不足奇。那時的詩人,還大抵相信上帝,有的竟以為詩人死後,將得到上帝的優待,坐在他旁邊吃糖果哩。然而我們現在聽了這些話,總不至於連忙去學做詩,希圖將來有糖果吃罷,就是萬分愛吃糖果的人,也不至於此。
就因為上述的一些有益無害的原因,所以終於還要盡微末之力,將這獻給中國的讀者,連老人和成人,單是借此消遣的和研究文學的都在內,並不專限於兒童。……
……
一九三一年四月一號,魯迅。
在這篇文章裡,魯迅先生用調侃的口吻、輕鬆的語調講了一個很嚴肅、很重要的議題。聯繫讀者「關海山」的格林童話讀後感,我想這位讀者要想舉起魯迅先生的大旗,估計魯迅先生是萬萬不同意的。不僅不同意,還有可能招來一番痛罵。因為,關海山說不敢再讀格林童話,對此,魯迅先生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這是杞人憂天!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孩子的心」與你一個成年人的是決然不同的。再加上這些童話故事往往「采自民間傳說」,「又明明是童話」,所以因當時的歷史、社會背景等形成的內容,在我們現在看來「毫不足奇」。比如《勇敢的約翰》是「一八四四年所作」,那更何況格林童話在德國正式印刷出版,才1812年呢。
如果「關海山」只是一名普通的讀者,如果「他」僅僅是在隨手翻閱了《格林童話》的情況下對格林童話發出了這樣的聲音,那倒還情有可原;否則,如果是一名學者,在對很多知識不甚瞭解的狀況下,就貿然對格林童話進行如此相當偏激的評價,就不可原諒。筆者認為,該讀者還有必要再聆聽魯迅先生的弟弟、著名的兒童文學家周作人在初次與格林童話相遇時說的話,即當人們遇見自己並不熟悉的事物時,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與方法,才是妥當與正確的,這點對我們大家都有裨益。再次不贅摘錄如下:
我們初讀外國文時,大抵先遇見Grimm兄弟同HansChristianAndersen的童話。當時覺得這幼稚荒唐的故事,沒甚趣味;不過因為怕自己見識不夠,不敢菲薄,卻究竟不曉得他好處在哪裡。後來涉獵Folk-lore一類的書,才知道Grimm童話集的價值:他們兄弟是學者,采錄民間傳說,毫無增減,可以供學術上的研究。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