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罪 第46章 愛恨記 (2)
    有很長時間,姚媽呆在那間充滿魔幻的房間裡,我知道姚媽正為她最心愛的女兒配製藥劑,我還知道,那個印度商人患上的肌膚之症,已經傳染到桃花的身上,所以,她才連續地發燒。持續了很長時間的高燒之後,我知道,身體大面積的潰爛的程度會加重,那時候,死亡就會等待著桃花。

    我還知道,姚媽配製的任何一種藥劑都是徒勞的,石女配製這種藥劑時的神秘的過程我目睹過,它曾經使一隻小白兔全身潰爛,後來石女試圖用藥劑治癒它,然而,在持續不斷的高熱之後,小白兔突然奄奄一息了。

    我知道,一隻小白兔的命運在等待著桃花,如果是這樣,我就達到了目的,結局最終就像我預想中的那樣呈現在1942年秋日,這是一個秋日的黃昏,是一個被死寂和無奈所籠罩的黃昏。我知道這個黃昏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因而我守候在桃花的門口,作為給姚媽送藥草的一個普通婦女,因為我始終如一地戴著面具,所以,驛館上下的人都沒有誰可以揭開我的面具,揭開我最為真實的面容。

    然而,我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可以自己揭開面具,露出我最為真實的面容了。現在,我顯得焦灼的影子守候在門口,姚媽已經進去很長時間了,守候在門口的還有幾個男僕,他們已經按照姚媽的意思準備好了棺材,我在後院中看到了棺材,我知道,那是為桃花準備的。

    這是我喜歡看到的場景之一,每當我想到斑鳩和鴿子的命運時,我的惡作劇就成了歡娛的體驗。終於,姚媽發出一聲慘叫,聲聲叫喚著桃花的名字,我知道,就在這一刻,桃花變成了那隻小白兔,再也不會復活了。

    石女把一隻隻小白兔埋在泥土裡時,我似乎也看到了這一刻,這並不是我人生中最為莊重的時刻,卻是我人生是最快活的時刻。桃花被裝進了棺材時,姚媽彷彿全身坍塌了,她趴在棺材上,彷彿想跟隨著桃花而去。

    桃花當然是桃花,她不可能是斑鳩或者鴿子,姚媽把桃花送到一隻土坑,棺材落在土坑裡時,姚媽一動不動的滯立著,彷彿已經失去了叫喊和痛泣的一切力量。就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站在姚媽的旁邊,面對著新的墓地,我慢慢地揭開了我臉上的面具,露出屬於我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世界上最為真實的面容。然後,我把面孔轉過去,我的目的很醒目:我想讓姚媽,已經崩潰的姚媽看一看那個在火災中燃燒成灰燼的烏珍的面容。

    確實,這就是我最為清晰的目的,為了這個目的,我烏珍和石女在林中隱居了多少年,在這看上去消失得如箭一樣快的時光裡,我們忍受住了多少世人難以忍受的恐懼和世人難以忍受的寂寞。而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了,過去的幾年時間都是值得的,因為我看到了一張徹底失敗的臉,在經歷了自己的私生女桃花的離世之後的姚媽,看見了我的臉,當然以為看見了鬼魂,因而,姚媽的臉一片驚恐,隨即尖叫了一聲,就這樣,姚媽就在這一刻真正地瘋了。

    確實,姚媽在過去的日子裡曾經試圖讓自己變瘋,不過,那只是演戲而已,讓姚媽沒有真正變瘋的原因是因為她依然充滿了信念。人在任何境遇之中都不能失去信念,人在各種遭遇之中一旦失去了信念,也許就意味著發瘋的時刻已經降臨。而此刻,姚媽的信念已經分崩離析了,第一是私生女的離她而去,第二是她生命最為仇恨和恐怖的影子重新再現,這兩者溶於一起,終使她永遠地喪失了信念。

    還沒等我嘲弄她那張發瘋的面孔,她已經在我面前消失了。就這樣,我手捧泥土酒在桃花的墓地上,我與她並沒有多少怨仇,然而,她卻成為了她的母親的犧牲品。

    所以,我手捧著潮濕的泥土獻給了桃花姑娘,獻給了她那永不安寧的靈魂。然後,我理所當然地回到了驛館,我把石女帶到了驛館,把那間魔幻的草藥房間交給了她。

    在經歷了1942年秋葉瑟瑟凋零之後,最為寒冷的冬天又已經逼近我眼前。男僕告訴我說在驛鎮上看見了姚媽的影子,她手裡總是拎著一隻取暖爐,這是驛鎮的老年人取暖的原始方式。不過,僕人告訴我說,姚媽已經完全瘋了,披頭散髮地蹦跳著,夜晚就在櫃檯下面蜷曲著過夜。

    我心裡依然崩緊著一根弦,我囑咐男僕說,隨時隨地留意姚媽的一切行動,也許我依然、在懷疑,姚媽有沒有真正地變瘋。事實如此,我這種懷疑是必須的,是我揣摸人世的經驗以後總結出的一種真理:如果姚媽依然身藏著信念,那麼,她就會朝前撲來,在你意想不到的、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撲上前來,類似毒蛇和蠍,它們的品性是一致的,都是在你防不勝防的情況下撲向前來,咬傷你的身體。我學會了這種毒蛇和蠍的技巧,我把桃花姑娘鮮活的肉體送進了土坑,我把姚媽逼瘋了。然而,難道這就是我獲勝的時刻嗎?難道說姚媽的信念已經真正地崩潰了嗎?我有意識地想面對姚媽,因為只要她活著,她依然是威脅我生存和生命的一團暗影,然而,我想讓她活著,因為我知道,讓她死去就像結束桃花姑娘的生命一樣簡單,而且對待姚媽將更為簡潔。這不是我的目的,因為看見一個發瘋的人比看見一個死去的人更能讓我感到快活。

    所以,我不想讓姚媽輕易地死去,我想讓她依然活著,喪失任何理性、思維地活著。當我的腳步挪動在男僕人為我指點的小巷深處時,我看見了姚媽,她此刻蜷曲在這個被寒冷所籠罩的一團暮色深處,她蜷曲著四肢,顫慄著身體,而那只取暖爐又依然在火熱地靠近她的身體。我站在遠處觀看著她,看上去,她對那只取暖爐的興趣顯得很濃郁,她目視一切盯著火爐,嘴裡彷彿在唸咒語,我是無法聽清楚那些咒語的。

    從現實的竟義上來說,那張充滿污垢的臉,那張傻笑的臉已經失去了正常人的神態;從某種現實的意義上來說,姚媽確實瘋了。但願這是真的,但願這種現實永遠無法幻變,也無法被篡改。

    當姚媽拎著那只取暖爐出現在驛館門口,我的暗影,我的面前的一團暗影使我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而,只用片刻的時間,我就坦然了,因為姚媽只是坐在驛館門口的台階上伸手取暖而已。

    看不出她的眼裡有任何一種情緒,如果說她的眼裡充滿情緒的話,那只是一種呆滯的取暖的情緒而已。所以,我允許她在驛館門口門前出入,男僕人本想趕走她,然而,我試著感受著男僕人把她趕走的情景,後來,我發現,一旦我見不到姚媽捧著取暖爐的神態,我內心就會感覺到寂寞和空虛。也許惟有看見她我才能感受到我對她身心的折磨。

    於是,我制止了僕人,允許姚媽可以出現在驛館的台階上,但不可能讓姚媽進入驛鎮內部。由我籠罩著的內部世界,此刻依然在繁榮著。驛館已成為滇西聞名的妓都,它雖然源自一座小鎮,卻有源源不斷的男賓客直奔它的存在而來。

    此刻,我的內心已經基本上解脫出來了,靠別的驛妓們用肉體支撐著驛館的時代已經來了,姚媽瘋了。她確實瘋了,因為我已經尋找不到任何理由證明姚媽沒有瘋,所以,我可以放寬心地籠罩著驛館,當然,想籠罩驛館除了姚媽之外,還有黃家文和吳爺。然而,憑著我多年的經驗,我感覺到對付黃家文和吳爺比對付姚媽更簡單一些。

    因為驛館是姚媽創辦的,是姚媽用肉體的經驗史創辦了驛館。所以,她不會很輕易地讓別人取替她,令人寬慰的是姚媽確實已經瘋了。現在,我經常能看見她,在這個有限的世界裡,只要我想見到她,我就準能在驛館外的一抹金黃色落日的籠罩之下看見姚媽的影子。

    而這個時刻,正是我裝飾完畢以我清新的面孔出現的時刻。作為驛館的籠罩者,我務必保持我的身段和美貌出現在門口,就像許久以前的姚媽一樣,無論內心世界多麼混亂,無論局勢和遭遇如何地變幻,我要以一張平靜、坦然的面孔出現在門口。現在,1942年冬天的落日悄然地襲來了,姚媽就這樣像任何往常一樣捧著那只火爐出現在我眼前。我有意離她很近,我試圖嘗試過用我的存在去吸引她的目光,用我的珠光寶氣去嘲弄她的存在,然而,她似乎看不到我,相反,她總是盯著火爐中那些跳動的火苗,而且,我還見過她坐在一角落,把手支在火爐上,那些灼熱的火花往上噴濺,而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落日變得艷紅起來,彷彿像一盆巨大的爐火把她籠罩在其中。姚媽的火爐似乎比往常更紅,隔得更遠,我就已經感覺到了那些從爐火中噴濺出來的火花在響動。

    我並不在意,因為我感覺到了寒冷,尤其落日降臨之後,寒冷會像針尖一樣逼近你的肌膚。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看到姚媽正把一根絲帕拋進爐火中去,那是一根玫瑰紅的絲帕。那是昔日姚媽許多玫瑰色絲帕中的一條絲帕。火爐的香帕燃燒著,像一團團燦爛的花朵突然綻放,在絲帕燃燒時,我突然看見了姚媽的一種奇怪的眼神,它比往常我所看見的目光更明亮。甚至透露出一種詭秘。而且後來,姚媽的臉居然綻放了一種猙獰的面容,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這張臉,我很不舒服。我退回驛館內部,我感覺到噁心,我眼前始終晃動著姚媽的那種笑,那種放縱的笑——它們似乎破壞了我的心境,我早早地躺下了。

    1942年冬天的一個午夜,這是我生命中焚燬的一個時刻,而我竟然睡得如此地沉,因為噁心,我咽服了石女為我配製的一種安神丸,它使我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這沉沉的夢鄉似乎暗示了一場巨大的災難要降臨,然而,我卻一點預感也沒有,直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隨同一種絲絲響的燃燒聲,使我從夢中猛然醒來,我睜開雙眼,我的世界一片火紅,彷彿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一片的火紅之中,可那個世界已經被我埋葬了,我烏珍又從埋葬我的灰燼的地方爬了出來。

    石女砸開門,從嗆人的煙火中尋找到了我,並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而此刻,我的眼前到處都在燃燒:一塊粉紅色的裙子也同樣在燃燒

    直到我衣裙的燃燒讓我的肌膚感覺到一陣疼痛時,我才意識到我應該很快地逃命。我應該以最快的速度逃命。石女叫喚著我,並拉住我的手拚命地往外掙扎著。石女終於拉著我從濃煙中滾滾之中尋找到了後院的圍牆,在這樣一個焚燒的世界裡,只有圍牆沒有燒燒,前花園和後花園都沉浸在瘋狂的燃燒之中,就連那庭院中的已經凋零完了樹葉的石榴樹、香椿樹、蘋果樹身也在燃燒。

    石女已經攀上了石牆,在這一刻,似乎只有石女是清醒的,她比我清醒地躍上了圍牆,並且把手遞給了我,借助於這雙手,我攀上了圍牆,就這樣,我脫離了一片火海,當我們終於逃離開驛館的火海時,石女把我拉到了驛鎮外的一片山頂,讓我往下看:從寒風中我聽到了坍塌的聲響。就這樣,我的驛館,我肉體中的驛館在一陣又一陣猛烈的坍塌聲中變成了灰燼。

    我們眼前的灰燼如此地灼熱,兩天以後,我和石女忍耐著巨大的絕望返回到了從前的驛館,然而,我從前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目擊者告訴我說,大批的驛妓已經在兩天前的夜晚逃離了火海,當然,也有幾個驛妓因為無法逃離火海葬身在火海之中,因為無人搶救而焚燒成了灰燼。

    不錯,到處都都是木頭變成的灰燼和肉體變成的灰燼。而在這灰燼之外,卻出現了一個女人,她就是姚媽,她依然手捧那只取火暖爐,與往常不一樣的是她在蹦跳,在灰燼之外,當她跳起來時,彷彿像一個女巫在跳,又像是一個妖女在跳。她忘卻了時間地在跳,忘記了現實的存在而跳,她的存在吸引了我變成灰燼的目光,我的目光此刻正環繞著她。

    姚媽一次又一次從懷裡抽出一條玫瑰色的香帕往火爐拋去,香帕開始燃燒起來時,我突然尋找到了依據,姚媽就是焚燬驛館的人。因此,我走上前,抓住她的衣袖,她的力量輕柔卻很有力量,她擺脫了我,很輕易地就擺脫了我並自語道:"燒吧,燒吧,變成灰吧!"她突然開始走近那些余焰之中去,並赤腳在那些滾燙的灰燼中蹦跳著。

    她似乎感覺不到那灰燼的灼熱和疼痛,她就那樣蹦跳著。石女拉著我悄然離開了,面對著一個充滿灰燼的世界,面對一個瘋女人,對我來說又能有什麼意義呢?在這場火災之中,我徹底地失去了維繫著我肉體存在的世界。我知道,是姚媽焚燬了她的驛館,姚媽即使瘋了,也要焚燬這個世界的。所以,這座滇西聞名的樂園就這樣從1942年的一場火災中消失了。

    我就是在這一刻傾聽到了馬蹄聲的,我和石女從一座洞穴中往處探出頭來,這寂靜的世界終於有了聲音。離開變成灰燼的驛館以後,我和石女就隱居在滇西的一座洞穴中。

    我似乎患上了一種疾病,害怕一切火焰,哪怕是石女劃燃的一根火柴都會讓我的肉體感到疼痛,因此,我需要沉迷於一個冰冷的世界,沉迷於寒冷的崖洞以此忘卻這個世界給我帶來的灰燼。

    我避開了城鎮的人流之聲,避開了歷史中給我帶來的回憶之聲,我似乎又回到了我和石女從前隱居的一個世界。然而,即使生活在冰冷的洞穴,我依然能夠聽到馬蹄聲。

    這熟悉的馬蹄聲挾裹著一個男人灼熱的氣息向我的世界飄來時,我的慾望,我對生活的又一種希望又開始顫動了。因為逼近我肉體的馬蹄聲使我想起了吳爺,我站在崖頂往下看去,我的身體顯得飄忽不定,我感覺到自己可以變成一陣風兒,呼嘯著向那個男人的肉體撲去。

    他確實是吳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