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是我在灰燼之中看到的一種希望和期待。所以,我肉體中的消失的慾望又開始像火花一樣閃爍著。我知道,吳爺又從西去的馬幫之路上回來了。這裡距離驛館還很遙遠,路程有三天左右,我之所以離驛鎮很遠,就是想距離那片灰燼和歷史遙遠一些。
吳爺剛進入一座凹下去的丘陵馬道上,突然一群蒙著黑布的匪賊猛烈襲來,這似乎已經在我預料之中,因為趴在崖頂上時已經觀察到了這裡暗藏著的殺機。它突然像人的陰謀一樣突然撲來,我佇立在崖頭,這是近段時間我和石女經常佇立的崖頭,只有鷹和我們遙相對望。然而,我手裡已經沒有子彈,我不可能像昔日的烏珍一樣擊落下那只空中的鷹。
我和石女除了擁有奇妙的草藥、以及用這些草藥配製的魔幻劑外,我們已經真正地一無所有,所有暗藏在我世界中的武器也好,黃金也好,都化為虛無,被我拋擲在過去的陰謀之中,就像那座看上去堆滿了黃金和罪惡的驛館一樣化成了灰燼。
而此刻,我又觀察到了一場殘酷的殺戮,它正在這片盆地上伴著濃烈的子彈穿越而去,已經與我的視線和身體的顫慄聯繫在一起。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我多麼希望吳爺沒死,如果他死了,對我而言,世界上的一種風景就永遠消失了。
因此,當我意識到吳爺中了槍傷掉馬頭朝我佇立的崖頭奔馳而來時,我知道,或者我驗證了吳爺的一生:他總是在商道上,在複雜而充滿死亡的馬道上開始他的生活。所以,他呆在驛館和女人們的中間的時間是如此地短暫,即使他失敗了,他也要重新組織他新的馬幫,因為他迷戀馬道,迷戀冒險,也許,他甚至也迷戀意想不到的向他身體襲擊來的子彈。
朝著吳爺呼嘯而來的子彈總是避開他的心臟,它們只會穿破他的血肉,他的不死意味著我們總是會再次相遇。因而,我奔上崖頭,朝著我奔來的吳爺而去,就這樣,在吳爺受傷時,我和石女把他接到了我們的洞穴深處。
吳爺告訴我說,他又一次失敗了,他的布匹,他的銀器,他的暗藏在馬背上的黃金,所有這一切都被黃家文所劫持了。而且黃家文的匪賊們還打死了他的馬幫兄弟。所以,他顯得有些絕望。我讓石女為他療傷,除了從傷口取出一枚子彈外,傷口外已經塗上了藥草的粉沫。正當石女為吳爺療傷時,我悄然離開了,我帶上了我秘密的武器,一種芬香迷人的致毒劑,它藏在我袖子裡。
我想去見一個人,在我決定過上一種簡潔樸素的田園生活之前,我一定要返回我昔日生活過的巢穴之中,會見黃家文。因此,我除了帶著那種藏於我衣服上的致毒劑外,我還帶著我的一種仇恨,它使我在1942年的冬末,一個陰鬱的日子裡,再一次出現在巢穴外的樹林中,一群匪賊圍住了我,他們顯然是新的面孔,並不知道我烏珍是誰。
我被捆綁到了巢穴深處,往裡走的時候,我的腳步聲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的急躁和熱烈,我眼前晃動著白爺和二爺的面孔,然而,他們已經隨同時光而去,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可是我沒有想到,黃家文正患著當年白爺所得的病症:一種毒瘡已經遍及了他的肉體。確實,他又一次讓我想起了白爺,而且,他正用當年白爺採用的民間方式,在煮過的蛇水中沐浴。我終於被鬆了綁,因為鴿子認出了我,此刻的鴿子同時也染上了毒瘡,他們的肉體正遭遇著同樣的命運,只不過鴿子的毒瘡稍輕一些,她路過走道時正巧碰到了我。
她引領我去見黃家文,那自然是白爺的臥室,在裡面,在最幽深和潮濕的深處,出現了一隻木缸,濕蒸氣上升著,在裡面,在一股刺鼻的味道之中,躺著黃家文的身體,一條已經死去的蛇糾纏著他肌膚,似乎在纏繞他。
黃家文的眼神很沮喪地望了我一眼,很顯然,他似乎對驛鎮發生的一切都不瞭解,他已躺在蛇水中很長時間了嗎?突在,表哥出現了,我很快弄清楚表哥現在的角色就是二爺當年的角色,而且,在剛剛結束的那場殺戮之中,表哥就是頭目,就是他帶著巢穴中的匪賊們下山製造了搶劫和殺戮。
我盯著表哥的臉,我突然轉移了目標:那個躺在蛇水中治癒毒瘡的黃家文已經喪失了力量,因為我在表哥的臉上看到了他主宰巢穴的神態,我謀劃的一場復仇就這樣悄然開始了,而且我知道,我不能失敗,只有成功。
像表哥這樣的男人竟然做了黃家文的二爺,巢穴的兄弟們都稱他為二爺,這是多麼的荒唐。所以,我必須在這裡篡改歷史,我必須讓表哥像一條蟲一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知道表哥對我防備著,從多年以前我想弄啞他又沒有成功時,他就漸漸地瞭解了我的習性,所以,他防備我,並拒絕與我單獨在一個場景中會面。然而,我卻溜進了他的房間,把我衣袖中致命的毒劑灑在他的枕頭的棉花團中,誰也無法想像出這種妙計,多虧了石女,這是石女精心研製出來的魔幻劑,它可以讓人進入一場漫長的睡眠之中去,而且永遠地不再醒來,這個陰謀當然不會讓狡黠的表哥察覺,所以,幾天以後,表哥突然長睡不醒了。
再也沒有人將表哥從床上喚醒,再也沒有任何人讓表哥一生那充滿騙術中的短暫的一生復活。巢穴中的那些兄弟還為表哥舉行了水葬,就像當年的白爺和二爺一樣,表哥的身體已經隨金沙江水呼嘯而去。
毒瘡在黃家文的身體中繼續蔓延,當然,也同時瀰漫在鴿子的肉體之中。這個命運的結局誰也無法改變,一個巫師說毒瘡已經滲透進血液之中,已經無任何巫術可以讓他們不死。老巫師離去之時,也正是黃家文生命垂危的時刻,此刻,他躺下來,我觸到了他的手槍,從他體溫中退下來的槍如此地冰涼,我觸到了金黃色的子彈,我觸到了殺戮時的呼嘯,我觸到了致命的危機。
我突然滋生出了一種慾望,我失去了驛館,然而,我並沒有失去巢穴,只要我願意,只要我扣動扳機,我依然可以即刻主宰這裡的一切,當黃家文的毒瘡隨同日和月的輪轉已經變得無可救藥時,他的生命的體溫突然消失了。
雲在我胸部滾動著,它是一團明媚的雲團。表哥死了,現在黃家文又被巫師裝進了棺材之中,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嗎?就這樣,我取替了他人的位置,而且我理所當然地應該取替他們的位置,當水葬開始,我掏出手槍射下了一隻在空中飛翔的鷹,我的槍法征服了在場的兄弟們。
黃家文的葬禮就在金沙江邊結束了,不久之後鴿子也悄然了離開了人世,我同樣為她舉行了葬禮,隆重的程度不亞於黃家文的葬禮。有很久時間,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巢穴之外的一個世界,一個年輕的英武的匪賊不時地與我調情,午夜潛進我的臥室,與我的肉體做著遊戲。我有很長時間沒有下山去了。
然而,隱居巢穴並不是一件久遠的事情,因為人活在世上,需要張開嘴呼吸的香煙,糧倉又空了,酒罐也空了。我突然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我穿上便裝帶上兩名兄弟開始下山了,佇立在山頭時,我又看見了驛鎮,它竟然被一輪炎熱的太陽籠罩猶如磁一般的明亮。
然而,驛館卻消失了,永遠不再出現。那個拎著取暖爐子的女人依然存在。好像已經進入春天了,她依然手拎著那只取暖爐,不過,神態已不像冬天時一樣興奮。我迎著她的目光,她又開始往驛館的方向而去了。通向驛館的路她似乎很熟悉——彷彿是從她混亂的血管中延伸而出的一條道路。
我跟在她影子之後,她已經置身於灰燼深處,突然我看見她從衣袖中又抽出一塊四方形的玫瑰色的香帕放在取暖爐上點燃,然後喃喃自語道:"燒起來了,燒起來了"毫無疑問,她就是那天午夜潛進驛館的縱火者。
姚媽的目的已經達到。令人荒唐的是這樣一個目的是用她發瘋的代價和身體來完成的。這個結局想讓我隱身出去,隱身到另外一個世界之中去,與我相好的那位年輕的侍衛時刻貼近我的影子,他除了滿足我空虛和肉體的慾望之外,並不可能給我帶來夢想和安寧中的生活。
有一天騎馬狩獵,我經過一座茅屋,一個女人正在水糟邊汲水,她正是石女,一個曾經被我所培植的女人,她平靜地望著我說:"烏珍姐,我已經嫁人了。"很快,我就看見了一個男人從另一條山路上打柴回家,他顯然就是石女的丈夫。石女告訴我,很久以前,我消失以後,她治癒好了吳爺的傷,把他送上了馬道,吳爺他必須西去,必須隨馬幫的足跡而去,尋找他的馬幫。
就這樣,送走了吳爺,石女也離開了那座洞穴,就在不遠處的路上,她遇上了這個打柴回來的男人。在又冷又餓的時刻,男人把她帶回家來。不久之後,她就嫁給了男人,並決定徹底放棄自己過去的生活狀態,因為不久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她這麼一說,我才真的發現那個研製毒劑的石女確實已經微微地挺立起了腹部。
石女仰起頭來說:"我再也不想用毒劑去傷害生命了",之後我消失了。石女目前的生活狀態似乎使我陷入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沉思之中去。我的思想從這一刻似乎又重新回到我身體之中。我返回巢穴,我的兄弟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搶劫回來,他們正大擺宴席慶賀這次搶劫成功。我把身體中的冰冷的槍放回臥室,一個兄弟進屋稟報說:"據可靠的消息,三天以後,吳爺的馬幫將出現在八十公里外的山道上"我的神經從那一刻開始就興奮起來了,我墮落的肉體以及我頹廢的心靈都在這一刻開始燃燒起來了。我回到大廳的大理石地板上,我舉起酒杯開始暢飲著那個兄弟給我帶來的消息,似乎正是這個消息給我的夜晚、那個漫長的難熬的夜晚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等待。
就這樣,我帶著我生命中最後一場計謀,這計謀是我從等待的三天時間中熔煉出來的一種現實。它比任何時刻都堅定了我的意志,因而三天以後的黎明前夕,我帶上六名兄弟出發了,當然,在這六名夥伴中也有我的肉體夥伴,他就是那名最為年輕和英俊的侍衛。
我準備好了幾十發子彈,我知道這是我生命最後一場殺戮,而且我射出的子彈擊中的必須是我的兄弟們。因而,在離開巢穴之前,我回過頭去,山岡上依然佈滿了兄弟們的崗哨,他們也許正在等待和目送我離去,而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巢穴了,我已經決定把過去的生活埋葬,所以,我把目光投在遠方,那起伏丘陵的遠方。
當我們埋伏在丘陵中看見吳爺的馬隊時,我的心砰然跳動著,我看見了吳爺,在我生命中無所不在的吳爺,他頭上白色的羊氈帽在升起的陽光中離我的視線已經越來越近,他騎著那匹棗紅色的馬兒,我不知道是吳爺已經換過多少匹馬兒,他的馬幫生涯永遠是個謎,而此刻,我突然掏出兩把手槍,在六名兄弟尚未清醒過來時,我已經將他們一一擊斃在地。包括我那名肉體夥伴,他嚥氣時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就倒在了腐葉上。
我越過樹籬出現在吳爺面前,我的槍聲剛才已經使他的馬蹄聲開始混亂,然而,他吆喝了一陣,就迅速地制止了那種混亂不堪。就這樣,我完成了我最後一次殺戮和最後一次計謀,我尋找到了吳爺,制止了吳爺即將遭遇到的另一場殺戮和搶劫,他的馬幫完整地回到了目的地——驛鎮。
在一片化為灰燼的地方,當我和吳爺散步時又碰到了姚媽,此刻,她的身體顯得如此地萎靡不堪,手中的那只取暖爐已經不再燃燒了,卻依然抱在胸前,此刻,她正坐在那些已經冰冷的灰燼中央,吳爺突然看見了在她胸前晃蕩的那根玉石項鏈,吳爺慢慢地走上前去,並蹲了下去,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姚媽胸前的項鏈,姚媽呆滯地流著口水,已經弄不清楚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任何一樁事情的來龍去脈。
吳爺從姚媽胸前摘下那根玉石項鏈,在項鏈的後面刻著一種心形的圖案,吳爺站了起來,並把那根項鏈揣在懷裡。就這樣,吳爺在不久以後帶著我離開了驛鎮,並且永遠地離開了這座滇西小鎮。
我們朝著西去的方向而去,吳爺的馬幫已經壯大,漫長的隊伍中走著惟一的一個女人,我就是那個叫烏珍的女人。自我消失在驛鎮的時刻,那座滇西驛館也就永遠地消失不見了,還有那座滇西叢林深處的巢穴也瓦解了。
很多年以後,我和吳爺重新回到了驛鎮,並建立了滇西最大的商舖,而就在這個時候,吳爺突然躺下了,他患上了嚴重的肺病,開始不斷地咳嗽,並伴隨著不間斷地吐血,我守在他身邊,一個秋天以後,吳爺合上了雙眼,我根據他臨終留下的遺囑,把經常懸掛在他脖頸上的項鏈與他的身體埋葬在一起。除此之外,我正在完成他的另一個重大的遺囑,用他留下的所有的資產在驛鎮修建一座小學。地址就在已經化為灰燼的驛館的遺址上。正當我實現這樁事業時,一個青年男人出現在我面前,他的形象讓我想起了一個男人,一個早已變成灰燼的男人。這個年僅18歲的青年剛從一座師範學校畢業,他正趕回老家的路上聽說了這裡正在修建校舍,因此,他前來應聘,希望做一名小學教師。經過許多秘密的探訪,我終於弄清楚了這名青年人就是我的兒子,簡言之,他就是我和黃家文生下的兒子。然而,我卻隱藏了這個秘密,我把未完成的事宜交給了他,然後就從驛鎮上消失了。我來到了一座紅色的崖頂,我的肉體此刻期待著墜落,以至於我往下跳去時,我感覺到我的肉體終於得到了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