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已經用藥劑毒死了一隻又一隻的兔子,在我們的茅屋旁邊,養著大群雪白的兔子,每當兔子們長大的時候也是它們死期臨近之時。而轉眼之間,我已經把石女培養成為了一個即將脫穎而出的女巫師,簡言之,石女可以治癒一切疑難病症,也可以迅速讓一個人不明不白地死。就這樣,我人生中的計劃展現在眼前,自從那場火災之後我越來越明白了一個道理:想置我烏珍於死地的人依然存在,只不過我沒有看清楚他們的面孔而已。
他們也許是黃家文,他想置我於死地的原因很簡單,困為他知道我曾經秘密地殺死前匪首白爺,他一定會害怕這段歷史,因為他現在佔領的位置就是前匪首的位置;還有吳爺,他雖然不斷地從虛幻和現實之中續著舊緣之情,他知道我漸漸地也變成了姚媽的影子,而且他後來瞭解我曾經讓已經懷上他孩子的桃花的做過一次秘密的墮胎術;因而,他對我的仇恨是藏在內心深處的;還有桃花,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取代我的位置,而且她曾經試圖取代過我的位置,後來一段時間,她一次又一次地鑽進那個吳爺的救命恩人醜女人的房間去,她與那個女人的關係就像在暗處的蜘蛛網在蠕動;最後一個人是最想把我烏珍置入死地的女人,她就是姚媽,我和姚媽之間的仇恨斂集得太深太深,她雖然瘋了,消失在一個我所看不見的世界裡,然而,有一種預感告訴我,姚媽就在我身邊,距離我不遠處,時時刻刻在窺視著我。
我已經隱居山林好多年,在這些日子裡,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住我的衝動,我要把自己變成真正的蟬,飛越著寬闊密林,而且把密林變成我的密室,除了我和石女的世界,我們只偶然見到過牧羊人。現在,我帶著石女走出密林,朝著丘陵盆地上的那座驛鎮走去。
人,也許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一個事件的發生地,而驛鎮就是我生命中產生重大事件的地址。我知道,在人們的傳說中,我烏珍已經在那次火災之中化成了灰燼。所以,我依然要變為人們記憶中的灰燼,我的面具又回到了我的面龐上,惟其如此,我才能獲得心靈上的自由。
假若我失去了面具,那麼,我將變成人們現實生活中的鬼魂。我還暫時不想用一個鬼魂的影子擾亂小小的驛鎮。因為回到驛鎮的重要目的是要回到我的驛館。
在隱居山林的日子裡,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我要為得新回到驛館作準備。為此,我把石女留在身邊,她既是我培養的另一個替身,也是伴隨我一塊共同復仇的一個影子和同謀者。也許,當我在人販子帶到驛館來的鄉間民女之中,我第一眼就發現了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她的眼神明亮而堅定,她的眼神忠誠而純真,就這樣,我彷彿看見了我18歲的影子,我發現了我的另一個自我,我明智地留下了她,彷彿挾裹著一種人生的孤寂,帶著我的另一個同謀者,走上了漫長而幽深的時光之中去。
許多時節以來,石女已經培植起了復仇的火焰,她因此也培植出了一個女人的期待——直到我們在驛鎮落下腳。我們出租了一間鋪面,以郎中的身份出現,我欣慰地看著石女:她的明亮的雙眼透露出一種頑強的期待,那就是尋找想把我們葬送於火海中的仇敵。許多年前,石女就把我當作了她的恩人,同時我跟她講述了身世,我的一切遭遇當然早已經激盪起她內心更大的仇恨,她知道了黃家文的巢穴,吳爺的馬幫,姚媽的影子總之,一切前奏曲我都在那片幽深的密林當著石女的面一次又一次地演繹過了。因而,多少年來的相依為命,已經使我們的命運捆綁在一起了。
然而,當我回到驛鎮上,彷彿一切都恍如隔世一般,我戴著面具置身在大街小巷中,誰都無法認出我是誰來,在面具的掩映之下,我就像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從未在驛鎮留下過任何經歷和傳說的女人而已。
突然,我看見了一個女人。
時隔多年,我突然發現姚媽並沒有瘋,她正站在驛館門口的台階上,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逼近了驛館,原來我回到驛鎮就是為了離驛館越來越近,真至它在現實中朝著我逼真地撲面而來。姚媽又恢復了從前的姿態,這似乎符合姚媽的幻變術。我原來就預感到姚媽並沒有瘋,那種預感後來曾被我推翻過誰都無法完全地證實生活的偽裝術,就像此刻的我,真正的自我已經被一張面具所掩飾住了。既然我置身在姚媽的腳下,離她的呼吸和絲裙擺很近,她也無法認出我是誰來,在她看來,我只不過是一個販賣藥草的女人而已。
我擔著一擔藥草,在幽居的山林的日子裡,我身上沒有任何一件利器,更沒有手槍和子彈,所有利器都已經從我身邊剝落開去。我彷彿蛇一樣蛻了一層皮,我發現我已經陷進一種更有計謀的時光之中去了。
毫無疑問,當我和石女懶洋洋地躺在林中的椅子上,觀看著一隻又一隻的白色兔子呼吸了藥草的毒液奄奄一息時,我們嘗試到了另一種致命武器的快樂。是的,它也許比一把利器和一枚子彈更能讓一個人身體的器官加速腐爛的程度。所以,我此刻的角色,也許更能吸引到姚媽的視線。
她果然中了計謀,其源由當然是藥草,在這個世界上,我早已揣摸透了或者研究透了姚媽一生中所沉迷的東西,除了研究姚媽的心靈惡之花散發出邪惡之香之外,我也在研究姚媽對藥草的執迷程度,姚媽之所以能夠維持驛館的生計,除了她施展的一切手段之外,她也在施展魔幻劑——通過沁入男人血液的魔幻劑香味,它使驛館變成了一座男人們旅途中的樂園。
所以,姚媽需要藥草,我原來以為我可以直接面對驛館,我當然沒有想到在我隱居的日子裡,姚媽復甦了,就像冬眠了很長時間的蛇佔據了她從前的顯赫的位置。失落和蟄伏了很長時間的仇恨又讓尋找到了醒目的目標。我向著姚媽走去,在近去的許多年裡,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一切都像是糾纏在蛛網上的謎,使我想急於去解出這個謎的捷徑當然是出入於驛館。
從此刻開始,我就擁有了與姚媽的交易,我提供給她藥草,這些品質優良的藥草,自然會使姚媽的眼睛變得灼熱起來,她知道,滇西的藥草已經變得很稀罕,因為馬幫商人中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藥草商人,把藥草販運到東南亞地區。
所以,她讓我源源不斷地為她提供藥草。當我第三次出現在驛館時,她已經失去了戒備心裡,頭兩次,她都要親自跟隨我到藥房,到第三次時,她就不再跟隨我的影子了。
姚媽並沒有瘋,我終於通過一個男僕瞭解到了內幕:許多年前,姚媽扮演了吳爺的救命恩人回到了驛館,她就是那個醜女人。然後她策劃了一次縱火,烏珍在那次火災中連同女僕人一塊喪身。就這樣,醜女人突然有一天幻變成了當年的姚媽。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這個再清楚不過的事實,就像我一次又一次在惡夢醒來時所想像的那樣真實。
姚媽就是那個讓我死去的女人。男僕人突然轉身看了我一眼,很顯然,他一定納悶,像我這樣靠販賣藥草為生的女人,為什麼會塞給他金條,不錯,金條就是金條,它就是吳爺在很久以前讓我到一座洞穴去看過的金條。我現在動用它的時刻已到,令我奇怪的是吳爺卻消失了。連這個男僕也不知道吳爺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
不過,男僕人回憶起來了,在吳爺消失之前,吳爺好像和姚媽產生過一次爭執,那是一次午夜的爭執。從那以後,吳爺就消失了。當我到洞穴取出一些金條時,我發現,這些金條竟然從未動用過,吳爺到哪裡去了,後來,通過驛鎮一個馬幫商人的嘴,我知道吳爺此刻已經在西去的路上了。
我看見了桃花,她的影子讓我感到陰鬱重又襲來,桃花現在好像跟一個印度商人來往密切,當我看見一張異域男人的面孔出現在驛館時,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已經變成灰燼的斑鳩。那個緬甸商人給斑鳩帶來了短暫的夢想,同時也把致命的梅毒帶給了她的肉體。在憂鬱之中我突然十分歡快地仰起頭來看著桃花,她正挽著印度商人的手臂朝著驛館外走去。這是姚媽給予她的權利,我看見姚媽在後花園送著他們。
很顯然,姚媽已經度過了一種驚悸期,同時也度過了那種把女兒桃花變成驛妓的絕望階段。在她發瘋的日子裡,我確實看到了一具絕望、驚悸、顫慄不休的身體,那也許是姚媽生命旅途之中最為晦暗的時期。然而,每個人都會從絕望中尋找到幽徑,當姚媽作為吳爺的救命恩人戴著面具再次返回驛館時,她已經準備好了自己再次炫目閃耀的時期。
這樣想來,我許多年前盯著那個醜女人時發出的疑惑是正確的。我曾經盯著那張臉問自己:一個女人為什麼會如此地醜陋呢?在詭秘的程度上,姚媽很像一個人,這個人當然是我烏珍。她戴上了面具,那是滇西的女巫師製造的面具,因為在一個亂世的時代,每個人都想改變自己最真實的容貌。我和姚媽在那樣的亂世裡,都戴著滇西女巫師製造的面具。這恰好說明了我和姚媽都在改變生命旅途中遇上的惡魔般的糾纏不休的命運。
直到此刻,我烏珍依然不得不戴著可憎可惡的面具在苟延殘喘著:我的仇恨一點也沒有減少,相反當我看到姚媽和桃花時,我的仇恨就像多年以前的火災中燃燒著的煙霧一樣,漆黑的在我胸前飄蕩著。
我盯住了桃花出入的那家客棧,那是印度商人下榻的客棧,它就在我的不遠處,在掛著紅燈籠的艷紅處。我讓石女調配了一種藥劑,這種病菌可以讓人的肉體緩慢地腐爛,它類似我多年以前在斑鳩肉體上看到的梅毒。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想看到當年所看見的場景出現在我眼前:讓姚媽最心愛的女兒桃花染上梅毒,讓桃花淪陷在斑鳩當年所遭遇的命運之中,是我報復姚媽的第一種方式。讓我感到欣慰的是石女就像我一樣充滿了計謀和仇恨,也許是多年以來我們隱居山林之間的那種銘心刻骨的仇恨培植了石女的聰明,她把調研好的藥劑倒在我那只神秘的藥缽中,然後,潛進了那座客棧叫喚著:"快來買壯陽滋陰的神藥啊,快來買壯陽滋陰的神藥啊"
那正是印度商人和桃花手挽手走進客棧的時刻,印度商人笑了笑,然後朝著叫賣中的石女走去,那天黃昏,我把石女打扮得出奇地妖野,彷彿是從林中地帶上神秘地走出來的一個美麗的女妖。首先是她的形象誘惑了那個印度商人,其次才是她手中晃動著的藥缽。
褐色的藥缽就這樣輕易地被印度商人買走了。當那位好色的印度商人從石女手接過那只藥缽時,我還看見了印度商人伸出手來碰了碰石女高高隆起的胸部。我知道,印度商人回到客棧時一定會暢欽那藥缽中的藥劑,因為我已經感覺到了縱慾已經使印度商人身體看上去顯得疲憊。
接下來的是等待,在等待的日子裡,我來到了那座果園,許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到果園去看望我的兒子,我之所以沒有打擾他存在的那個世界,是想讓他按照自然的法則成長。而且,在他所成長的日子裡,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是他的母親。
在果園的凋零之聲中,我突然看見了一個男孩,他正蹲在一棵蘋果樹下撫摸著一隻小白兔,他的目光纖柔地撫摸著我,使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我慢慢地靠近了他,他有些驚恐地看了看我,顯然我是他這個小果園世界的一個不速之客,一個陌生人。他根本就不認識我,我根本就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他的爺爺正在叫喚著他的名字,那是爺爺為他取的乳名:"龍兒。"我突然退到樹林的深處,遠遠地觀看著他的生活。毫無疑問,沒有我的存在,他依然生活得很飽滿,臨別時,我把一些黃金放在一棵蘋果樹下。
我再一次決定不去打擾我的兒子成長的那個世界。因為我的世界太陰鬱。我想等到我復仇以後,我要回到我兒子的世界,屆時,我將帶著我兒子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我將遠離開我過去的一切歷史。
而此刻,歷史依然纏繞著我,猶如惡毒的蠍子為我佈滿了陷阱,所以,我回到了驛館,我在觀望中等候著。當我再一次出現在驛館時,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混亂:姚媽的臉色不再像從前一樣容光煥發了,我看到了一種晦暗從她的粉脂中瀰漫出來。
晦暗正在一個主要的角色桃花的臉上蕩漾著,我看見桃花站在一棵凋零的樹身下咳嗽,姚媽走上前去責問桃花為什麼生病了還走出來吹風。桃花目視著驛館的大門說:"母親,母親,我想讓他帶我到印度去"姚媽靠近桃花伸出手來觸摸了一下她的前額說:"我的女兒你在發燒,你全身就像火爐,你應該回屋去休息。"
姚媽親自護送桃花回到臥室躺下來。然而,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桃花走出過房間,後來,我也沒有看見那個住在客棧的印度商人,聽別人告訴我,印度商人染上了什麼疾病,全身紅腫、潰爛,已經回自己的國家去了。直到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才感受到了石女配製的藥草的力量,接下來,我知道看姚媽好戲的時刻的已經來到。我可以隨時出入於驛館了,因為姚媽已經與我達成了協議,隨時給她送去最新採擷的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