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我囑咐他們,不要把孩子的身世告訴給任何除我之外的別人。就這樣,就像當年的姚媽一樣,我遭遇到了同樣的命運:不得不讓一個年幼無知的小生命離我的懷抱而去。
其實,我這樣做的另一個目的依然是為了鬥爭。我料到了,平靜的生活只是暫時的,果然,吳爺回來了。他給我簡約地講述了這次殺戮,然而他並不知道這殺戮者是黃家文,不過,有一點他知道了,他問我是不是已經把白爺殺了。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吳爺走上前來擁抱著我說:"烏珍,告訴我,你是不為了替我吳爺報仇才殺死白爺的?"我質疑了一下又點了點頭,白爺擁抱住我說:"烏珍,謝謝你,烏珍,你幫我殺死了我的敵人。"他噓了一聲,告訴我說,幸虧一個女人救了他,他的手臂上中了一槍,在炎熱之中得了破傷風,那個女人救了他。否則他早就沒性命了。他躺下來說,他太累了,他想休息一段時間,突然他問黃家文是不是死了,得傷寒死了,他的軍隊是不是潰散了?
我沒回答,半個多月後,吳爺要帶上我與他去感謝那個救他的女人,我沒拒絕。而且,我也想跟吳爺單獨呆一些時日,我們騎著馬,慢悠悠地沿著山岡越走越遠,越走越高,白爺突然感慨地問我如果有那麼一天,我願不願意跟他到一座山林過隱居式的生活,我低聲問他"你願意放棄所有的一切嗎?放棄驛館放棄你的馬幫嗎?"吳爺有些頹喪地說:"事實上,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兩手空空,所以,當匪賊劫持我馬幫時,我知道,這是命運,我逃避不了這種命運的安排。所以,我想把我蘊藏的那些黃金獻給那個送我的醜女人,是的,她很醜,我從未看見過這樣醜的女人,她隱成在山林裡我想把我的黃金獻給她,烏珍,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蘊藏著供我一生使用的黃金,人世險惡,所以,我不得不在險惡中學會一切生存的手段。現在,我帶你去看我的黃金除了部份我獻給那個救我的女人之外,另外一部份我想獻給你,因為你幫助我殺死了我的敵人"
在一座洞穴之中,一隻鷹振動著翅膀飛遠了,吳爺就是這樣把我帶到洞穴中,幾隻被松枝掩映的箱子出現在我眼前,吳爺說:"每一次經歷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後,我都在提醒自己,把你的黃金藏起來烏珍,我的人生失敗的時刻太多太多了。現在,讓我們帶著一箱黃金去見我的救命恩人吧,其餘的黃金都屬於你了"我似乎又感覺到了與吳爺最為真摯的一個時刻。我們將松枝重新覆蓋在箱子上面,我們離開洞穴,帶著那只箱子前去尋找吳爺的恩人。
吳爺讓我抬頭看見了山頂上一間茅屋。我看見了一縷炊煙瀰漫,吳爺指著山腰中的一條羊腸小道告訴我,當他遭到匪賊追殺時,他跑到了這條羊腸小道上,後來,那個從茅屋中走出來的女人救了他。
我們走進了茅屋之中,屋子裡沒有人,突然吳爺看見了一串玉石項鏈吊在一根竹釘上,吳爺走上前去,我的心砰然地跳動著,我見過這串項鏈,它曾經在一個女人裸露的脖頸上——裸露著的一種晃動。這個女人毫無疑問就是姚媽,這項鏈曾經讓我想起過白爺當年追憶往事如煙時給我所講述的那個故事。兩個男人因為同時愛上了一個女人,也同時製造了兩根項鏈戴在這個女人的脖頸上。
吳爺走上前去,伸出手去觸摸那根項鏈嘀咕著:"二十多年前的那根項鏈怎麼會在這裡呢?在這個女人這裡,難道"我靠近吳爺說:"我見過這根項鏈,它曾經在姚媽的脖頸上晃動著,你奇怪了嗎?這根項鏈怎麼會在姚媽的脖頸上晃動呢?是的,我也奇怪,因為之前,白爺已經把你們二十多年前發生的故事告訴給了我"突然,有腳步聲傳來,吳爺轉身朝門外走去,他站在門口環顧四周,一個女人擔著水而來,這就是吳爺所說的那個救命恩人。
她確實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醜,她已經慢慢地離我們越來越近,就在這時,她突然昏厥倒地,吳爺撲上前去,我也撲上前去,把女人攙扶到屋裡。過了一會兒,女人醒來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她說她最近經常頭暈眼花、胸悶。也就在這一刻,吳爺獻給了她那箱黃金,女人看了一眼驚訝地說:"我不會收下這些黃金的。"
女人堅決不肯收下這些黃金,也就在這一刻,吳爺又作出了另一個決定:讓這個醜女人到驛館做女僕人,吳爺在帶走這個女人之前咨詢了女人那根項鏈的來處,女人說是在一條馬路上撿到的,為了找到丟失玉石項鏈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路上,想把項鏈歸還給失主。然而,始終也沒有尋找到失主,所以,多少年來,這根項鏈就留在了她身邊,成為了她的飾物。
我們把醜女人帶回到驛館,我想,也許是姚媽丟失了這根項鏈。我沒再想這事,因為,這個女人是吳爺的救命恩人,我們理所當然應該把她帶回驛館,而且,讓她在驛館中做僕人,也許可以讓吳爺感受到報恩之情。
一種貼近吳爺的感情漸漸地從我內心又一次冉冉升起。我根本沒有想到,一條毒蛇已經在我身邊蜷伏著。有很長時間,我和吳爺都經營著驛館,直到一件事發生了,我在無意之中看見了桃花在那個午夜朝著後花園奔跑,她跑到了那個醜女人的房間裡去。
其實,當醜女人住進驛館時,我就在分析那條玉石項鏈的問題,因為那條項鏈只可以有與姚媽有關係,也就是說只有姚媽會擁有那條項鏈。我並沒有鬆懈對人世間的莫測變幻的預感能力,作為女人,作為歷經了肉體滄桑的女人,我知道,姚媽依然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儘管她瘋了,姚媽始終活著。所以,當我看見桃花出入於醜女人的房間時,我對人世的防備之心又一次像防洪堤一樣高高地築了起來。
有一個午夜,我戴上了面具,感謝滇西那個女巫師,她既可以製作許多未知的陌生面孔,也可以逼真地效仿你的面孔,不過,我只需要把自己的臉變成未知的面孔。現在,我戴上面具已經來到了後花園,在一排老屋中住著僕人,其中那個醜女人——吳爺的救命恩人就住在裡面,我把自己的面孔變成了另一個女僕人的形象,這張面孔也許是卑微的,然而卻是我現在所需要的。就這樣,就像我所意料到的一樣,桃花慌亂的裙裾聲已經越過夜色飄蕩起來。我女僕人的形象當然不會驚擾桃花的腳步聲,也許,在桃花看來,這是最為安全的一個時刻,所以,當她站在醜女人的門前叩門時,我就在站在庭院中,門開了,門又突然掩上了。
大約四十分鐘以後,桃花出來了。依然慌亂的腳步聲,慌亂地奔向她的臥室。我很納悶,桃花為什麼可以在一個女僕人的房間裡呆上四十多分鐘,由於夜風很大,再加上醜女人所住的房間窗戶很小,所以,我並沒有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
三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我住在去大理的一座路上的客棧中,這是一座很小的客棧,我是臨時決定去大理的。1937年春天很快過去了。令人窒息的汗淋淋的夏日生活即將來臨了。也許是活得很無聊的緣故,我想趁此機會去大理買一批夏天的絲綢,因為在我看來,驛館中的驛妓們依然穿著姚媽時代的服裝,包括款式和材料及色彩——都代表著姚媽時代的審美原則。有一陣子,因為桃花的存在,似乎總是會讓我看到姚媽的存在。
而那個醜女人竟然戴著姚媽的那串玉石項鏈在驛館的庭院中舉著掃帚,每天清除庭院中的落葉和灰塵。我總是在暗處和明處盯著她脖頸上的那根項鏈在晃動,彷彿姚媽的影子在晃動。
所以,我決定,由我單獨出作一次驛妓服裝的改革。對於這個決定,我並沒有告訴吳爺,我也不想跟吳爺商量。吳爺必竟是男人,一旦生活在驛館,就顯示出了吳爺作為男人很頹廢的另一面。近來,他又和桃花打得火熱。這正是我單獨出門的好時刻,我只帶了一名女僕,她是被人販子賣到驛館的,姚媽過去從事的事,如今我正在繼承著。幾天以前,鄉下來的人販子給我帶來了大批鄉間的民女,看到她們青蘋果似的臉,我就會想到我淪陷的時刻,我就會想到我表哥,對表哥的仇恨像火焰中的火焰會從時光中飄然而來,而我的表哥此刻正守候在黃家文身邊,黃家文需要我表哥這樣的男人。
總有一天,我會用另一種方式去懲罰我表哥。此刻,我從鏡子中竟然又一次看到了我的那一絲冷漠的微笑,它彷彿在召喚我,我終於意識到了,在這個世界之中,如果缺少陰謀的動盪,那麼,我的生命就會缺乏靈性。
我買下了一批鄉間民女,其中我留下了一個女孩,也許她的聰明伶俐、她的美貌再現出了當年我烏珍的影子,所以,我留下她,留在我身邊來當使喚的丫頭。當我帶上她在這座客棧下榻的夜晚,我突然被一陣嗆人的煙火嚇醒,我喚醒了睡在我旁邊的丫頭石女,她的這個名字就像石頭上的現出的一朵花,更像是從石頭長出來的一朵花。她醒來了,我們已經置身在火海之中,整座客棧都被火焰所燃燒著。
我拉著石女的手,我知道客棧遇了火災,在這荒郊野外,想要尋找救火的人是困難的。何況那天晚上,整座客棧只有我和石女下榻。我們只有越過火海才能活命,而此刻,一根燃燒的樑柱突然襲擊從天頂滑落下來,猛然間擊在石女的額頭上,,一股暗紅的血液從她的前額上噴濺而出。儘管如此,我依然將她托了起來,火焰的燃燒越來越激烈,在這生命垂危的時刻。所有的門道都似乎被阻塞了,在這生命垂危的時刻,只要我放棄,我和石女都會迅速地被火焰窒息,我們很快就會隨同這座孤零的客棧化為灰燼。然而,有什麼東西在頑強地支撐起我的意識,也許它是一個男嬰,在那令人絕望的時刻,我飄忽不定的目光觸及到了男嬰的身體,他在那果園中與一對仁慈愛老人相依為命的小身體支撐起了我的一種意識;除此之外,也許它是一種陰謀的激盪,在剎那間裡我想起了一張張晃動在我生命旅程中的臉,那些似笑非笑的臉,那些嘲弄我的臉,那些成為我敵人的臉,那些讓我墮落的臉
我剎那間明白了並感悟了生命的一個真諦:我的孩子需要我越過這片火焰,還有那些在陰謀中脫穎而出的臉同樣也需要我越過火焰。無論如何,我和石女不可能葬身火海。
就這樣,憑著這種意識,我托起了石女的身體,終於在絕望之中尋找到了一道後門——它彷彿向我的生命敞開。就這樣,當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坍塌之前,彷彿一隻鷹抓住了我們的身體,使我們終於脫離了那片火海。
我站在後山上觀看一片被火焰突然間徹底夷為平地的客棧,就在這一刻出現了一人蒙面人,我看不清蒙面人是男是女。總之,蒙面人騎在馬背上佇立在已經被夷為平地的客棧前,久久地佇立著。從蒙面人的存在中我意識到了這是一次縱火的陰謀,其原因是想燒死我們,為了讓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
就在這一刻,石女終於在我懷抱中醒來了,她的身體蠕動著,像一條蟲一樣已經起死回生。就在這時,我對我的人生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安排,我已經決定從已經夷為平地的客棧中消失。我決定變成一堆灰燼。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滿足那些想通過縱火把我化成灰燼的人的陰謀。惟其如此,我才能通過這場灰燼去瞭解世界。
而世界此刻已經孤單的變成了我和石女的世界。我的眼睛在這一刻充滿了淚水,它是一種蒼涼,我從未像此刻這樣感覺到了世界是如些蒼涼,因為這個世界想把我置入死地。
我帶著石女就在這個人聲沸騰的世界上準備徹底消失一段時間。困為我想讓這個世界,我想讓那些企圖讓我死去的人得到一種寬慰和滿足感。只有我消失殆盡,才能讓他們確信我已經死了。
在灰燼中我們消失了。
沿著茫茫黑夜的滇西,我帶著遍體傷痕的石女同時也帶著遍體傷痕的自己,在夜幕的掩映之下,從過去的世界中消失了。當我們在黎明穿過一片叢林深處時,我聽見了一片吆喝聲,我把頭探出叢林深處,我突然看到黃家文和他的弟兄們,其中還有鴿子,他們的馬隊看上去就像一隻慵懶的螞蟻在遷移之中。我知道,這是黃家文帶著他的弟兄們剛剛從狩獵場上歸來,因為我看到了馬背上有幾隻已經奄奄一息的野山羊和野豬。他們正在回巢穴的路上。鴿子慵懶地坐在馬背上,這個女人正和黃家文在一起,過著她一生中最為無聊的時光。
我哪兒也不去,我要變為他們期待之中的灰燼,我要帶上石女。她的存在,已經使我看到了我孤獨的夥伴,我們穿越起了漫無邊際的森林,在看不到炊煙的地方,我知道療傷的世界已經在眼前。
我從容地放下石女,此刻,我知道滇西遼闊的叢林世界會使我烏珍隱居其中。這大概是我從姚媽身上學到的另一種陰謀,我深信姚媽一定活在她的陰謀之中,即使她已經變瘋了她依然活在她的惡毒和陰謀之中。
我不會發瘋,我採擷來了林中的遍地的藥草,用它塗在傷痕之中可以盡快地療傷,除此之外,我已經準備好了一種傳說逐一地告訴給石女,在這個傳說之中,我要讓石女對這個世界充滿仇恨,我要讓聰明伶俐的石女——怒放在石頭上。看到那個看不見的仇人,因此,我們在山林中蓋起了茅屋,除此之外,在這個遍地是藥草的世界裡,我開始教會石女收集藥草,我知道巨毒的藥草,我知道巨毒就是從這些藥草中散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