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還早,我不想讓姚媽解出女兒失蹤的秘密。因此,那天晚上,我策馬回到巢穴,回到巢穴以後我才發現,二爺沒有留在巢穴裡,整整的一夜,他都沒有歸來,也沒有人知道二爺上哪兒去了。第二天上午,二爺也沒有歸回。下午,二爺回來了,他說回老家看望了母親一趟,我問鴿子的病治癒得怎樣了?談到鴿子,二爺的神色突然興奮起來,他開始細膩地向我描述著鴿子生活在母親身邊的現實場景。此時此刻,鴿子似乎已經從塵土中爬出來了。已經從一道深不可測的深淵之境中爬出來了。鴿子的頭腦已經越來越清醒,她似乎已經遺忘了從她身體中消失的那團血淋淋的胚胎。鴿子每天跟隨二爺的母親在山坡上耕田紡織,驛館給她來的記憶似乎已經從她的大腦和身體中剝離開去。
不知道為什麼,在靠近二爺時,我感受到了什麼,我突然發現了二爺肩膀上的一根長頭髮,我悄然地把那根長頭髮用手指夾住,我把頭髮舉到二爺面前,讓他看看這根長頭是從哪裡來。二爺扭過頭去,不吭聲也不解釋。這就是二爺的性格,在這樣的時刻,面對這樣的事情,二爺是不會解釋的。我斷定:那根女人的長頭髮是鴿子的髮絲。經驗告訴我,當男人身上出現女人的長頭髮時,這個男人已經與這個女人發生了親密的關係。我讓風兒挾裹住那根孤零零的長髮而去,我用不著去收藏那根長髮,世間的一切都只會在我心靈隱隱地一痛,然而,我就會變得殘忍起來,每一次給我帶來的陣痛,都會加劇我的殘忍。
我試圖把桃花一次又一次引進二爺的臥室,他的臥室在巢穴的外面,那是一座石頭壘成的洞穴。白爺活著的時候,二爺住在外圍守候著白爺的安全,而現在,二爺依然在外面守候著我的安全。我把桃花引進了二爺的房間,我想好了一個理由,讓桃花做二爺的女僕人,侍候二爺的起居生活。
天真無邪的桃花,年僅17歲的桃花姑娘,看上去並沒有置入深淵或地獄的感覺。因為她的生活充滿了期待,她知道我可以帶她見到母親,而且在她看來我是她的母親的好友,她叫我姐姐,並毫無警惕地生活在巢穴,她並不知道在這個充滿武裝和男人的世界裡,散發出齷嚙和殺戮,這裡簡直就是一個地獄。
二爺起初說他用不著侍候,他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然而,我還是讓桃花留在二爺的身邊,我有一個目的:作為女人來說,這是一個無恥的目的:我想讓二爺使桃花失身,這只是第一步,我要讓姚媽的女兒桃花嘗夠我和斑鳩、驛館妓女們嘗受到的人世間的一世苦難和恥辱。在我看來,二爺對桃花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他只把桃花當作一個小女僕使喚著,我從二爺的眼神中感覺不到他對桃花的肉慾。
1934年的冬天,我的巢穴已經沉入了冬眠的狀態。我不輕易出動,我應該隱居起來,在這個時間裡,我會帶上幾名侍衛到森林中開始狩獵生活。在圍著篝火的叢中深處,男人們圍著我,可以滿足我的罪噁心理。但即使是這樣,二爺也經常從我眼皮底下一次一次地消失。我知道,二爺又回母親身邊去了,又回鴿子身邊去了。雖然二爺依然保持著跟我的肉體關係,然而,作為女人的我已經發現二爺已經不像過去一樣心無旁騖地迷戀著我的肉體,他甚至心不在焉地與我做愛。
有一次在二爺外出之後,我秘密地跟隨在二爺身後,與他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就這樣我看見了二爺與鴿子的真實關係:二爺先是回到驛鎮買了一匹絲綢,那是一匹粉紅色的絲綢。很顯然,這是一匹鍾情禮物,二爺把絲綢放在馬背上,然後策馬向著故鄉奔弛而去。
二爺剛下了馬,我就見到了鴿子,在四面環山的樹籬掩映下,我看見二爺抱著粉紅色的絲綢送給了鴿子。鴿子手上的玉鐲叮冬作響。看上去,鴿子已經獲得了肉體和心靈上的解脫。在漸次降臨的黑夜裡,我看見二爺和鴿子進了房間,而二爺已經完全失明的母親則睡在旁邊的房間裡。我慢慢地靠近土坯屋,我聽見了一陣嘻笑,然後,才是肉慾之間的歡娛。從這一刻開始,我已經真正地感覺到了忠誠我肉體的二爺的身體已經背叛了我。更可怕的不在於二爺與鴿子之間的發生的肉慾關係,而是我感知到的一種歡樂和幸福的關係。
這種關係從前吳爺曾經給予過我,但隨同時光的變幻消失了。為了懲罰二爺對我的背叛,我開始同我年輕英俊的男侍衛調情,那是一個生性懦怯的侍衛。我一誘惑他,他就服從了我。事實上,即使我不用肉體誘惑他,他也會像別的男人一樣服從於我。
1934年的冬天,我帶著兄弟們冬眠著。在一次狩獵途中,我意外地遇到了一個男人,他就是我表哥,如果不是離得太近,我根本無法認出他來,昔日那張白淨的臉已經充滿了蒼桑,臉上長滿了大量的鬍鬚。當時,我正在狩獵,而表哥正在倒賣野生動物。他和兩個男人騎著馬,身後是一輛晃動的小馬車,我聽見了馬車上籠子裡的野生動物在嚎叫。它們好像是金絲狐狸,又好像是熊和狼總之,當我們隱沒在叢林深處時,當我和我年輕的侍衛邊調情邊分解一塊獵皮時,我聽見了馬車晃動和困在籠子裡的野獸的嚎叫。
我從樹籬中探出頭去,我看見了幾個男人和一輛馬車,侍衛們也同時發現了這個目標,他們靠近我問我放不放他們過去,我搖了搖頭,1934年冬天,我在冬眠之中感知到了第一批向我眼前逼近的"獵物",我既然已經坐在了白爺當年的位子上,就意味著將白爺過去的事業進行下去。
哪怕是幾隻被擒獲在籠子裡的困獸我也不放過,哪怕是幾個男人我也不放過。因為,1934年冬天給我烏珍帶來了難以言喻的寂寞,不僅僅二爺在背後背叛我,當然,他只是肉體或情感的背叛而已,其餘的背叛我還沒有發現。但這已經足夠使我烏珍心灰意冷,像二爺這樣的男人也用肉體背叛我,就這樣,我烏珍的肉體置換到了年輕侍衛的身體上,儘管那具怯懦而毫無靈感的肉體讓我感到乏味,然而,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願意躺在他年輕的身體之下,頹廢地尋找身體彼此散發出來的溫柔。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二爺看見。所以,即使當著二爺的面,我也會有意識地與年輕的侍衛調情,我盡可能在激起二爺的嫉妒。然而,每當這時,二爺就會轉身離去,我以為,二爺是在嫉妒,其實,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與別的男人的任何一種關係,已經激不起二爺的嫉妒,所激起的只是一種厭倦而已。
漫長的冬眠期除了讓二爺一次又一次地朝著生活在母親身邊的鴿子奔馳而去之外,就是等待。因為,在整個滇西,冬天是商隊馬幫休整的時期,所以,我和兄弟們整日守候著無聊至極的巢穴,守候著子彈和刀鋒,這等待一方面在耗空我巢穴蓄存的糧食,另一方面也在耗盡著兄弟們銳氣。就在這一刻,我看見幾個男人在倒賣野生動物,那些野生動物同樣是食物,因為我已經感知到了在冬眠中狩獵的困難,將近半個多月的狩獵——我們幾乎一無所獲,只是擊斃了內只松鼠而已,那些在春天或夏日的明媚陽光之下蹦跳在林中的可愛而狡猾至極的狐狸根本就看不到。所以,哪怕是那些籠中的幾隻困獸對我烏珍和兄弟們也會產生對胃覺的力量和刺激。因此,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讓兄弟們來擒獲這批獵物。
就這樣,我與表哥相遇了。對於這樣一場相遇,是我在多年的仇恨中有所期待之中的,只是時間的程序而已,所有的善惡都有報應的結局。我在多年的仇恨之中早就積累了一個時刻前去面對我的表哥,如果沒有他為我們設置的騙局,我烏珍以及斑鳩就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了。因而,當一張歷盡騙局和蒼桑的臉前來面對我時,我當時並沒有認出他來,而他卻叫出了我的名字。這足以說明我在時光和鏡子中不停地反覆為自己琢磨的那張臉、除了仇恨之外並沒有多大的變化。表哥提醒我說:"我是表哥啊,你怎麼就認不出我來了。我是表哥啊!"他如果不提醒,我根本就不會看他的臉,在我看來,在我生活的小世界看來,任何男人的臉都充滿了齷齪和淫亂,充滿了令我厭惡的線條和色澤,我轉過身去看一張長滿鬍鬚的臉。
然而,他這麼一提醒,我就看見了表哥,我笑了,我沒有我所想像中的那樣憤怒和仇恨,用冷笑來掩飾我的閱歷和仇恨,這是我經歷了磨難之後學會的第一種技巧。現在,我面對著表哥說:"表哥呀,我怎麼會認不出你來呢?如果沒你,怎麼會有我烏珍的現在呢?"
"是啊,是啊,烏珍啊,如果說表哥當初沒有把你從岡寨帶出來,你現在還生活在岡寨呢,你怎麼可能擁有你烏珍現在的這個世界呢?我真是慧眼識珠啊,那時候我就看到了你烏珍的現在"表哥的舌頭在翻轉著,我盯著那條舌頭,那舌頭也許吸過大煙,所以就像枯葉一樣蒼黃,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惡毒的心理:我要盡快地讓這舌頭上的騙術失語,當初正是這條舌頭欺騙了我、斑鳩和鴿子,此刻,我要讓這舌頭失去翻轉的旋律感。因此,我留下了倒賣野生動物的三個男人,並把他們帶回了洞穴。
我私自訪問了一個滇西的女巫師,並從她手中獲得了一個秘密的配方。我要倣傚白爺的儀式,那場殘忍的儀式永遠像蛇一樣出現在我生命的圖像之中,因此,我召來了所有的兄弟們,當著兄弟們的面我讓我表哥置身在大堂中央,我親自捧著一碗溫熱的藥劑,收斂住了我深藏的仇恨之後,我的面孔像花兒一樣蕩漾,我感覺到了我的心靈裡流淌著一股像蛇毒一樣的浪花。我溫存地捧著那碗毒劑走上前去,對著表哥說:"這是我養身的配方,今天我把它獻給我的表哥,是想讓我的表哥強身健體,是想讓我的表哥永遠跟隨我身前身後,成為我的影子"我這樣一說,表哥就接過了那只碗,他之所以毫不遲疑地喝下了那碗藥劑,是因為多少天來我收斂住了我傷口的疼痛,我吐塞住了仇恨的洪水,這使表哥對我失去了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