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銀鏈在姚媽的胸部晃動著,她轉過身來責頭問我為什麼私自闖入她的房間。她一邊說一邊將睡衣的兩擺拉到了胸前,遮住了她胸部和項鏈。我開始怒視著姚媽,我想,這是姚媽和我烏珍之間的第一次面對面地衝突,這是一次真正地衝突。為了我屋頂上不翼而飛的黃金,衝突正是這樣開始的。
姚媽起初否認她從來不知道我屋頂上有什麼黃金。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像我這樣的驛妓會把裝滿黃金的箱子藏到屋頂上去。這簡直是魔法,只有妖精才能想像出這樣的魔法來。她甚至伸出了指頭,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姚媽伸出指頭:"烏珍,難道你是妖精嗎?你的妖魔使你產生了妖術,把黃金藏到屋頂上去好呀,你到底有多少黃金可藏,你把男人們給你的黃金全都藏到哪裡去了呀,你什麼事情都瞞著我姚媽呀如果沒有我姚媽,你能成為驛館第一枝花嗎?好了,你出去吧,我姚媽累了,別再問我黃金的事"姚媽一邊說一邊將我推出了房門,並且冷笑著說:"我告訴你烏珍,那批黃金就該屬於我姚媽,你簡直蠢透了,為什麼要把黃金藏到屋頂上去呢?好了,走吧,白爺、吳爺、黃家文都在寵你,所以,你這一生還擁有用不完的黃金的"
我沒有反抗姚媽,即使被姚媽生硬地推出了她的房間,我也沒有在叫喊或反抗,然而,仇恨卻在我內心強烈地燃燒著。現在,到了我去面對現實的時刻了。我從驛館消失,我面對的一個最強有力的現實就是直奔姚媽的一個現實之地:當我策馬在滇西的丘陵深處時,我正在試圖揭開姚媽的生活中一個謎團。我感謝那個年輕的男僕,在他的顫慄之間抑制不住對那塊黃金的拒絕;在他情不自禁地顫慄之間已經背叛了姚媽。這就是男人的本性嗎?也可以這樣說我用黃金摧毀了一個男人的立場。所以,靠了他的指引,我現在很快到達了瓦寨,一座滇西丘陵深處的小山寨。
在炊煙升起的午後,我叩開了一道門,一個女孩子站在竹籬笆圍成的院落中晾曬衣服,我緩緩地走進女孩,我面帶微笑地試探著生活中的一團迷霧,它在上空飄拂不休,女孩天真地問我是不是從母親哪裡來的朋友?我點了點頭,心底的暗影在四周穿巡著,難道姚媽是這個女孩的母親嗎?我順從於這個謎團。我必須潛藏在這謎團之中才能探究生活的真相。所以,我真摯、熱情地說道:"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我來是因為我想見到你"女孩熱情地說道:"那麼,你帶我離開這裡吧,你帶我去找我母親吧,我已經17歲了"我緊緊地盯著女孩的臉,天啊,難道這就是多年前的少女時代的姚媽嗎?從她的臉上、舉止神態中我完全可以感知到另外一個姚媽的存在,那種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就在這個女孩子的身體中蕩漾著。
女孩熱情的聲音讓我滋生了報復姚媽的最現實的一種手段:我已經決定帶這個女孩離開這裡,在之前,我絕對想像不出來,姚媽跟這個女孩的關係。在這活生生的關係面前,我知道,另一個陰謀又在我內心開始孕育成形了。
突然之間出現了一個啞巴女人,她就是男僕人告訴我的撫養女孩的那個婦女嗎?她正從外面割豬草回來,見到我之後,她拋下豬草奔向我們,她首先拉住了女孩的手,她不停地打著啞語。女孩卻不斷地搖頭,彷彿是在拒絕。啞巴女人感到很無奈,只好靠近我,我明白了她比劃的一陣啞語,她讓我不要帶走女孩。然而,女孩是如此地堅定,回屋收拾東西時,啞巴女人瘋了似的發出了陣陣啞語。我站在一道窗口,我可以看見女孩正穿行在那幾間光線暗淡的土坯屋中,我不知道,像姚媽這樣的人為什麼要讓自己的女兒在這些土坯屋中生活,除非這個女兒是她的私生女。
女孩出來了,她固執地上了我的馬,那個啞巴女人在我們我馬蹄聲揚起塵土後面追趕著,顯得很滑稽和徒勞無比。自此以後,我知道我已經擒獲了姚媽的一個秘密,我已經掠奪走了姚媽的一塊心頭之肉。女孩告訴我她叫桃花,並且告訴我她從出生以後就跟母親長久地別離著,是啞巴女人把她撫養成人的。許多年前,她根本不知道母親的存在,直到近年來,她才見到了母親,然而,母親的降臨只是一次短促的會面而已。母親總是神秘地降臨,倏然之間又神秘地消失。每一次,她都想跟隨著母親而去,然而,母親總是說還不到最佳時機,她不知道母親所謂的最佳時機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降臨。
我的臉綻放著笑容,我掠奪了姚媽的所愛,我要讓這個鮮花般的女孩遭遇到我和鴿子、斑鳩所經歷的苦難,我要讓這個女孩嘗試到無盡的恥辱,我要把她送到地獄中去生活——也惟有如此,我才能報復姚媽。於是,我把桃花帶回到了我的那座充滿男人們煙草味的巢穴之中。
當我把馬拴好時,桃花依然坐在馬背上,在她看來,這並是她母親存在的地方,因為在這裡佈滿了懸頂和茫無邊際的丘陵。她環顧四周,以為我們只是在中途休息,二爺擁上來,我讓二爺把馬背上的桃花抱下來。我要慢慢地讓男人接觸桃花,這是一個開端,二爺走上前把正在遲疑之中的桃花從馬背上抱下地。我對桃花說:"用不了多長時間你母親就會到這裡來見你,現在,你必須學會等待。"
桃花似乎從一開始就很信賴我,也可以這樣說桃花天真無邪地生活在那座炊煙繚繞的小山寨,生活在那樸實的啞巴女人之間——對人世間缺乏任何險惡的這種天真成功地把她軟禁在我的巢穴。從這一刻開始,我要讓桃花生活在男人們之間,我要讓這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我的仇人的女兒置入深淵之中去。因此,我對二爺暗示道:"桃花已經17歲了,她的身體已經像泉水一樣的濕潤"二爺說儘管如此,桃花仍然是一個孩子,並打聽桃花是從哪裡來的,問我為什麼要把桃花帶到巢穴,我掩飾著對姚媽的仇恨,我神秘地一笑,從很久以前,我就開始不再信賴任何男人,所以,我不會把桃花的來歷告訴二爺。我讓二爺照顧好桃花,然後策馬又回到了驛館,我想在驛館看到一場戲,我知道那個啞巴女人會盡快地把桃花消失的事件通知姚媽。我想看到姚媽的絕望,我想通過姚媽作為一個女人和母親的絕望之境——看到我陰險的目的。二爺把我送到路口,他把手伸進了我的胸部,在旁邊的一個小小的洞穴,我讓性飢渴的二爺再次佔領了我的肉體,然後我將回到驛館去。
然而,我險惡的內心使我策馬回歸驛館的途中卻改變了方向。我的內心此刻像刀鋒一樣尖銳,像寒風一樣的呼嘯著,為了讓桃花消失得無影無形,此刻,我決定讓那啞巴女人也同樣地消失。因為我烏珍不能忽略了一種現實:由於我的疏忽,我讓這個啞巴女人看到了我的臉,只要我與她在任何一種場景之中相遇的話,她都會認出我的。
當我趕到瓦寨時,我已經喬裝改變了我原來的形像,在這種時刻,我的形象一定像魔鬼,而不像人,因為到了天黑的時刻,我那張魔鬼似的臉一定會讓這個啞巴女人失聲尖叫。然而,我不會讓她尖叫——我就會結束她的性命。
就在我到達瓦寨時,星空一片燦爛,瓦寨顯得寂靜,隱隱地可以聽到一陣狗吠聲。我進入了竹籬圍成的柵欄之間,在一片寂靜之間,我聽不到任何聲響,我摸黑推開了窗戶——結果是沒有尋找到那位精明的啞巴女人。她已經提前離開了瓦寨。我想她一定逃走了,或者去尋找姚媽了。就這樣,本該在我手下結束的一條性命——逃逸出去了。當晚我離開了瓦寨,在那個瓦寨女人趕到姚媽面前,我從容地鑽進了被子。我用絲綢被子蒙住頭,我想像著姚媽失去女兒的那種悲慘的絕望,我在竊笑。啞巴女人是在第三天黃昏趕到驛館,那幾日,我一直在等待這個女人露面,因為我相信這個女人無論如何都會露面的。姚媽之所以把女兒托付給她,足可以說明姚媽對啞巴女人的信賴以及啞巴女人對姚媽的忠誠。有一點可以說明,姚媽之所以選擇一個失語的女人撫養女兒,是想讓她內心的秘密永不洩露。她達到了一個目的,讓她不為世人知道的女兒在小小的瓦寨生活了17年,如今,這個秘密已經被我陰暗而復仇的心靈揭開了。
第三天曙色降臨時,我彷彿看到了那個瓦寨女人正在步履艱辛地趕來。在我印象之中,那個瓦寨的女人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它顯得仁慈,也許,姚媽當初就是信賴上了這種仁慈,而這種無限之境界的仁慈離我和姚媽都已經很遙遠了。
第三日的黃昏顯得很漫長,我像以往穿戴好了1934年冬日的絲綢棉襖,站在門口揮舞著香帕,我知道,我只是在演戲和看戲,我知道我生活在驛館的日子已經不長久了。黃家文始終未露面,他一直帶著他的隊伍四處遊走。此刻,我對黃家文之所以感興趣,並不是為了簡單的肉體關係,而是為了在這個世界獲得殺戮的信息。我沒有等來黃家文,卻等來了從瓦寨趕到驛館的啞巴女人,我在姚媽看見啞巴女人之前就已經看見了她。她顯然距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太遙遠,她驚恐不安在門外徘徊著,她挎著一個包,忽兒望著驛館門,忽兒縮回頭去,看上去,她走到了驛館門,簡直是一場磨煉,一場從未經歷過的人生磨練正等待著她。
而姚媽呢,她正拉著一個驛妓的手向著一個男人走去,她總是每天晚上伴演著這樣的角色:把她驛館中的驛妓推銷給一個男人,她惟恐驛妓們推銷不出去,惟恐驛館遭遇到冷落。當她剛剛走向一個驛妓時,啞巴女人才看到姚媽,她急切地奔向前來,叫出了姚媽的名字,直到現在我才瞭解了姚媽的真實姓名:姚風。
姚媽的臉色突變,彷彿那些厚重的粉脂也無法掩飾這種變化,她急切地把啞巴女人引向一個角落,到我看戲的時刻了,啞巴女人使盡了渾身的力量正在用手和面部的表情比劃著姚媽的女兒失蹤的消息,姚媽的臉一陣比一陣蒼白,一陣比一陣扭曲。我看到絕望,真實的絕望。到了我消失的時刻,我應該回到巢穴中去了,我已經預感到了:我真正離開驛館的時刻,不是明天,而是此刻。我不能讓啞巴女人看見我,如果一旦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兒盯上我,那麼姚媽也會由此盯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