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溜出了驛館,到了一條幽徑,迅速地更衣,如此之快地把自己的身份通過衣裝來改變,這使我獲得一種可能:即我可以喬裝改變我的形象,用來欺騙世人的目光。所以,我溜進一座馬棚,很輕易地就盜用了一匹馬,我現在可以憑借自己的記憶策馬奔馳而去了。在一場****之中,二爺已經把通向白爺巢穴的真實而清晰的路線仔細地描繪給我,所以,我心中藏著一張線路圖,我蒙著黑布,我也能尋覓到白爺的巢穴,這就是我自認為聰明的大腦為了實施我的陰謀而展現的道路。當我策馬奔馳時,我轉而想到了一個遺漏,我不能直接地奔赴白爺的巢穴,這樣會出賣我,也會出賣二爺,因為每一次二爺接我出驛館時,我都蒙上黑布,我知道即使我被白爺多麼的寵愛著,作為男人的白爺和匪賊們頭領的白爺,依然防備著我的眼睛,所以,他囑咐我一出驛館就蒙著黑布。
我策馬奔馳著,我要利用二爺把黃家文明天的行動告訴白爺。所以,我必須抵達一個地方,那就是二爺的老家。前幾天,二爺告訴我,他要回趟老家,因為他夢見母親死了,這確實是一個太好的時機,這樣我就可以避開白爺了。
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思考問題了,我必須在天亮之前務必回到驛館,否則,如果姚媽在第二天的陽光升起之前沒有看見我,她會咆哮,她會生了疑問,她會質問守前門和後門的男僕人有沒有看見我,那時候,一旦男僕人松了口,我陰謀的開始就會受挫,我可不想在這關鍵的時刻受挫。
我策馬奔馳在去二爺老家的路上,我已經沒有恐怖,我已經喪失了恐怖的能力,因為人世間任何一種恐怖都不可能比得上斑鳩被活埋的事件更令我發悚,人世間任何一種恐怖都不可能比得上鴿子墮胎以後發商生的狀態更令我顫栗所以,我不害怕黑暗和鬼魂。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的馬蹄聲終於抵達了一座幾十戶人家的小山寨,狗吠聲突然明響起來,從黑暗中突然走出來一個男人拉住了我的韁繩,他正是我今夜必須見到的男人二爺。看見我熱淚盈眶,把頭埋在他滾燙的懷抱,我知道當我的熱淚灑在他手臂上時,並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一場陰謀的開始而激動。而二爺卻似乎被感動了,起初,他以為我是為他而來,他緊緊地擁抱著我,想把我擁抱到激蕩起他情欲之炎的角落之中去。
我知道已經沒有時間用我虛假的肉體去蒙騙他,我及時地把二爺拉到一個幽靜的角落,把我的計劃告訴給了他,並讓他快速趕回巢穴,把黃家文接武器的計劃告訴給白爺,讓白爺明天去繳黃家文的武器。起初,二爺遲鈍地看著我,不解地目光在探索著我,難道在這樣一個夜裡我策馬而來,就是為了把黃家文的計劃告訴給二爺嗎?他顯得有些失望,然而,我走上前擁了擁他,對他耳語了三遍,我即興編撰一些甜蜜之語,很快,那些蜜一樣的言辭迅速地就溶解了他的質疑。我們策馬即將離開時,我看見二爺的母親,她就像一個女巫一樣目送著我們,從她的影子我可以看出來,她的身子骨還很硬朗。在他母親身邊,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鴿子,她沒有發出過去那樣的瘋狂的囈語了,她的病好些了嗎?我和二爺在一條馬道上分手,二爺策馬歸去,而我向著驛館的小鎮策馬而去。我順利地回到了驛館,在夜色的掩飾下完成了一個小小的陰謀的開端,當我躺在臥室上時,黎明即至,而我開始困了,從此刻開始,我將等待。
三天以後,我才知道,黃家文接武器的部隊被白爺的匪賊們擊潰的消息,而在這三天時間裡,我知道我在格外焦灼地等待著。三天以後,姚媽來給我報信,姚媽盯著我的臉,在跟我說話時,姚媽善於盯著我的臉,以此觀察我臉上的表情語言。沒有辦法,我在跟姚媽說話時,也善於盯著她的臉,兩張臉對視著,仿佛詭計與詭計互相對峙著,這就是我們的現狀。
姚媽說:"烏珍,我聽說黃家文的隊伍在接運槍枝的路上被匪賊們所劫,慘得很哪。而且黃家文受傷了,兩條腿都中了子彈你想去看一看黃家文嗎?這可是好機會呀,我知道黃家文對你好,盡管他從前也寵過鴿子,但我知道他只不過是要肉體而已,對你就不一樣了,黃家文看你的眼睛時很不一樣好吧,對於男人,我比你了解得多,現在,你必須陪同我去看黃家文,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務必出現在黃家文的面前姑娘,我的女兒呀,姚媽會來叫喚你的"
這是我跟姚媽的第一次出驛館,以往,我們從不涉足館外的世界,在這個小世界裡,似乎已經足夠我們演戲,這個舞台表面上看上去,似乎已經夠大了,然而,卻滿足不了我的野心和貪婪。首先,產生這種野心和貪婪的應該是恥辱和仇恨。所以,當我聽姚媽說黃家文的隊伍慘敗的時刻,也正是我的陰謀在沉悶的空間出竅的時刻,我抑制住一種暗喜,因為在與姚媽眉毛與眉毛的對峙之中,我不可能讓我的柳葉眉兒飛舞起來;因為在與姚媽鼻梁與鼻梁的對峙之中,我不可能讓我的鼻翼抽搐起來;因為在與姚媽唇與唇的對峙之中,我不可能讓我的眉飛色舞蕩漾起來;因為當我的眼睛與姚媽的眼睛對峙時,我不能洩露我眼睛裡的那個陰謀。最後一點尤其重要。
總之,即使是詭計多端的姚媽也無法分享我的那個陰謀計劃,在那個下午,我陪同姚媽乘著1932年夏季的一陣熱風出了門,我發現,一旦姚媽出了門,她就開始將眉毛高挑,額頭高高地揚起來——仿佛像一頭高傲的母牛,在她的旁邊走著四位男僕,我知道姚媽所雇用的男僕,實際上是保鏢,所以,我所看見的男僕腰間都插著鋒利的匕首。
姚媽目空一切地穿行著街道,她的左邊走著驛館的第一枝花,我確實很有名,在整個滇西,我的名聲已經沸騰,所以,我也在仿效姚媽的姿態,虛假的昂起頭來,實際上我的內心虛弱致極。只有當我想到那個陰謀時,我的內心會燃燒起一團火焰。
進入了黃家文的部隊駐守的那座馬店時,意味著離慘敗的黃家文已經越來越近了。我知道,是我出賣了黃家文,因為黃家文在一個空間暴露出天真而洩露了他的軍機,也許黃家文並不了解我,不,我相信,在我的命運圈子裡,在我所相遇的面孔和人群中,還沒有任何人了解我的陰謀。所以,這就是黃家文面對我時松懈的那一剎哪,他出賣了他的秘密,而我則出賣了黃家文。
我之所以出賣黃家文,是因我想利用白爺的劫持的那批武器,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替代白爺的,我會坐在白爺的那個神秘的位置上——我將成為一座巢穴的女主人。而此刻,我和姚媽已經配備好了驛鎮的火腿、雞、和煙熏過的香腸,我們已經來到了馬店。
在這座廢棄的舊馬店裡,我嗅到了血腥味,道理很簡單,當一支部隊的領頭人受傷時,這支部隊已經潰敗,所以,我看見了受傷的士兵們,他們有的躺在地鋪上,有的躺在屋簷下,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已經疼痛和呻吟過的痕跡。看到他們,我就可以想象白爺的隊伍像猛獸一般突襲黃家文的部隊的場景。我暗喜的內心隱隱升起一種期望:白爺劫持武器鋪墊了我陰謀的道路。
眾所周知,在一個充滿霍亂、戰爭和罪惡的時代,人們對武器的渴望尤如對黃金的渴望一樣強烈。武器,觸手就能感到生命危在旦夕的武器,它就像眼前的現狀給我帶來了活生生的快樂:黃家文終於躺下了。看見他躺在木床上,那張發出吱嘎聲的舊木床,曾是一些趕馬人的下榻之地,而今變成了一個慘敗的軍官的臥床。黃家文雙眼緊閉,沉浸在一種慘敗的灰暗的情緒中。我們的降臨使他睜開了雙眼,實際是我們的絲綢裙裾散發出來的聲音使他中斷了灰暗的情緒的思考,他先是看到了姚媽,然後再看到了我。此刻,我要仿效姚媽那樣溫情脈脈地關心體貼,我要抑制住我的暗喜。黃家文的兩條腿確實已經中彈,他告訴我們子彈依然在他大腿的深處,見到了我,他突然感覺到了力量,他召喚來侍衛,端來了火盆,他說他想讓我留在他身邊,讓我幫助他取出大腿內的子彈,他囑咐侍衛將一只木盒中的黃金給了姚媽,姚媽笑了,這是她無法收斂住的笑,在任何情況下,姚媽見到黃金總是會笑,那是姚媽的一個特殊時刻,她似乎是為了這個特殊時刻而活著。
姚媽讓我留下來,好好照顧黃家文——黃金在姚媽這裡發生了功效,就像白爺在劫持之中從一團暗盒射出的兩顆致命的子彈,它目前無法讓黃家文從床上站起來。雖然這是暫時的,然而,我知道黃家文要經過一段時間療傷,才可以恢復昔日的健康。兩種不同的功效都是為了達到目的,我留下來,呆在黃家文身邊,也許可以讓我獲得一種愜意。
姚媽抱著盒子裡的黃金無限滿足地離開了馬店。我留了下來,黃家文審視著我的目光,我並不害怕他的目光,就像我可以從容光地面對姚媽的目光一樣:我早已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烏珍。我知道,只有從容地面對一個人目光的挑戰;你才可以擊敗那個人的內心世界。我知道,黃家文一定會對我產生懷疑,回憶他說過的每句話,他就會對我的存在產生危險的懷疑和追問。所以,我知道,在這個時刻,在黃家文的面前表現出我的萬般溫柔和風情可以使他的防戒線松懈和瓦解。我伸出手去,撫摸著他的前額,我用熱毛巾擦干淨了他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液,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溫和起來,他靠在了枕頭上,囑咐他手下的一名侍衛用以往原始的方式,燒紅了匕首,烙開了皮肉,取出了兩顆子彈。
在取子彈前,我站在窗口回避著這一切,當然,我已經准備好了傾聽黃家文作為男人的慘叫聲,這聲音一定會像一頭困獸一樣的猛烈。然而,我錯了,我只是感覺到一種沉寂中悄然無聲的掙扎。也許我低估了黃家文的意志,他確實有忍受疼痛的能力,這種能力使我失去了想傾聽一個男人嚎叫的快感。
我聽到了第一枚子彈掉在盆裡的聲音,我聽到了第二枚子彈再次掉進盆裡的聲音,然後我回過頭去——我看見盆裡兩枚熟悉的子彈,我個人跟這些子彈的形象特征產生了並不和諧的聯系,然而,正是這些子彈給我帶來了一次又一次陰謀的暢想曲。
把偽裝得很悲傷的臉貼近黃家文的臉,我感受到了他的臉頰上像黃豆一樣碩大的汗珠,我既是魔鬼也是女妖,還是仙女。我留下來,在我悉心照料黃家文的日子裡,我一次又一次地攙扶著黃家文下地,我把他攙扶到馬背上,去他的射擊場,在他旁邊,我就像躺在他枕頭一側一樣,充盈著一個驛妓的肉體身份,保持著對他世界的無知。黃家文無法想象我的槍法可以擊斃一只飛翔的兀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