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揚起槍擊穿了一隻啄食的雌鳥,使得一群蹦跳的幼鳥因此失去了領頭的母親,然後,我摧毀了那只巢穴我發現每當我們練槍法時,白爺就會敏感地看著我,有時候他會一把摟緊我從我手中奪過手槍發出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聲音說:"烏珍,收場吧,女人不應該揮舞槍支,這是男人的事情,女人陪男人睡覺就足夠了。"他摟緊我,讓我同他一塊撕開已經燒焦的野兔,讓我盡力地協助他撕開野兔的身體,我就這樣嗅著身體的焦味,看著白爺咧開他的嘴,他的胃口是多麼的好,坐在一把酒壺面前,在不長的時間裡,他甚至就可以瓦解一隻野兔全部肉體,我感覺到他的胃在痙攣,我感覺到他得到了一種滿足。當他在狩獵中午睡時,正是我在林中巡遊的時刻,我在林中拾到了無以計數的子彈殼,我在林中呼吸著獸類的味道。也呼吸著口腔中散發出來的味道。
現在,我呼吸著從馬蹄聲揚起的夏日的塵土之味,我想見到鴿子,她是惟一的隨從我從岡寨走出來的夥伴,我們有著相同的命運,所以,對她的思念是新鮮的,儘管她已經瘋了,她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她氣息依存,她就是我旁邊的命運之中的一道影子,不像斑鳩,已經隨著一層層塵埃,隨同秋日的凋零之花化為了塵土,遠離我而去。就這樣,二爺的馬蹄之聲把我帶到了他的故鄉,這是滇西北一座小小的山寨,我聽見了狗吠聲,聽見了河流從我身體中穿越而去的聲音。
遠遠地,我看見了一個老人,頭裹著黑布,穿著黑衣褲,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核桃樹下,二爺對我說:"那就是我母親,她已經快70歲了,她的眼睛快要失明了,我就這樣一個母親,除此之外,我的所有親人都在一場霍亂中死去了"
遠遠地我就看見二爺的母親已經從核桃樹下緩緩地站了起來,她的手伸出來,彷彿已經觸摸到離她越來越近的兒子,當二爺走近她時,她就說道:"兒子,隔得很遠,我就已經聽到了馬蹄聲,我還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個女人騎在另一匹馬背上兒啊"二爺走上前去,輕擁了一下母親。我感受到那種溫存又一次被我感受到了。我抬起頭來看著二爺臉頰上那道顯明的傷疤,我很少注意到這道傷疤,就像我很少正視二爺的臉一樣,當二爺變得有些溫存起來時,不知道為什麼,那道傷疤就會相對地變得暗淡下去,而一旦二爺發怒時,當然,這種發怒,我只目睹過一次,那就是借助於並不明澈的夜色,當二爺去解救被困的鴿子時,當二爺撥出匕首,割斷那個男人的手指時,在渾濁的夜色深處,隱藏在不遠處的我就那樣看見了二爺凶殘的面孔,那時刻,一種被我所感受到的溫存消失得如此之快,換了另一副面孔的二爺幾乎變成了第二個人。
事實上,每個人都隱藏著第二副面孔,包括我自己,世人怎麼可能通過我現在的臉感受到除了一張驛妓獻媚的濃妝艷抹的臉之外,我還擁有另一張臉,那蘊藏著的殺氣的臉,那充滿著陰險的臉。
二爺的母親從核桃樹下站起來時,我感覺到了鴿子的氣息,她已經離我很近了,那種脫離了驛館的氣息,那種呆滯的氣息。二爺扶著她母親的手臂,我們就這樣順著陽光明媚的山坡往上走去。四周是1932年夏天的灼熱而潮濕的氣息,這個地方讓我想起了遙遠的岡寨上的山坡,可我故鄉已經越來越近了,起碼是離我靈和肉已經越來越遠了。
1932年夏天,在一座土坯屋中,我看見了正坐在草垛上捉虱子的鴿子,她看見我就從草垛上滑下來,戲笑著問我道:"你是烏珍吧,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孩子在哪裡?"二爺的母親回到了一間暗淡的房子裡端來一碗湯藥,牽著鴿子的手讓她喝下去,鴿子顯得很溫順地捧起碗來一下就喝完了藥。二爺的母親說:"我知道怎樣治好姑娘的病,我掌握草藥的秘密,當我兒子把姑娘帶回來的時刻,我就在記憶深處強烈地搜尋著那些藥草所以,你們不用著急,等到你們再次回來時,姑娘的病就會好了。"
鴿子喝下藥湯之後又回到了草垛上捉她衣襟上的虱子,從現實的狀態看上去,鴿子已經擺脫了驛館,從一個現實的意義上講,姚媽已經把鴿子送到了地獄。在姚媽看來,那個因墮胎而受到刺激後變瘋的女人再也不會騷亂她的世界了,也就是說那個不能再屈從於姚媽手掌之下,為姚媽換來黃金和財源的女人,已經被逐出了她的世界。所以,我在二爺最為殘忍的割斷男僕的手指時,並沒有讓自己發出尖叫,因為我厭惡姚媽手下的任何一個男僕,即使是那一次又一次與我達成交易,從我手中獲得黃金,讓我從後門獲得方便的男僕人的臉,也會讓我厭惡,那個堅守後門的男僕有一雙三角眼睛。
我看出二爺最為殘忍的時刻,同時也看到了那個血淋淋的手指,就是這根手指,讓本該進地獄的鴿子重新獲得了新生。所以,我看到了二爺的另一種人性,這人性此刻變成了活生生的一個世界,從表面看上去,二爺的母親就像一個女巫——在滇西的山寨中遊走著這樣的女巫:她們精通時間變化莫測的奧秘,並從這無所不在的奧秘之中獲得靈感。所以,我深信,眼下坐在草垛上捉虱子的鴿子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康復。
那時候,我想,用不了多長時間,我的陰謀就會搭在弓上,那是另外一個時刻,那是我囑目已久的一個時刻。而此刻,我想,時機到了,是我利用二爺的時刻了,我絕不放過這個機會,因此,當我們乘著暮色趕往白爺的巢穴時,當離巢穴已經越近時,二爺靠近我,用黑布蒙住了我的雙眼,我突然抓住了她的雙手。二爺木訥地說:"烏珍,你不能拒絕蒙上黑布,這是白爺的命令。"我掀開了黑布惱怒地說:"為什麼你眼裡總是只有白爺""這是當然的,因為從我跟隨白爺的那天起,我就是白爺身邊的一道影子了"我伸出了我青蔥似的手指,我想,這如此纖細的手指宛如某些時刻我的心靈語言一樣纖細。
這手指的命運本該只撫摸朝著我奔來的肉慾,那些對我來說是腐爛的肉身而已。然而,我根本沒有想到我的手指已經在撫摸到了槍枝,因為肉體我撫摸到了活躍在滇西劫匪二爺的腰部,那堅硬的手槍——起初嚇壞了我纖細的手指,根本不是我手指所觸摸到的對象,然而,如果說命運改變了這一切。不如說厭惡和仇恨改變了這一切。此刻,我的蔥綠色的纖細的手指猶如在彈奏琴弦,我正把我的手指輕柔地伸出來放在二爺的臉上。經不住我撫摸的二爺的臉,突然像河流的波紋一樣柔情萬分。就在那個暮色向四處激盪的時刻,我們牽著馬走進了林中,走向了一片林帶,然後我解開衣襟,把我的身體獻給了二爺。
我在把身體獻給二爺的時刻才感覺到,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同樣是一個性飢渴者,同時也是對我的肉體渴望已久的男人——因而,我成功地利用了這種人性的弱點,當我們從一片被我們的身體的瘋狂的翻滾所息卷而去的草叢中站起來時,我知道我利用了這個有效的時刻,走出了第一步,用我的肉體控制住了我所仇恨的男人身邊的另一個男人。為了保護我們的秘密,我依然讓二爺幫助我蒙上了黑布,直抵白爺的巢穴。
在巢穴深處,白爺像頭困獸一樣發怒,他責問二爺為何這麼晚才抵達巢穴。我轉過身看著二爺,我想看一看二爺的臉,我想聽一聽二爺的聲音,我想通過這一刻去檢驗二爺的狡黠和愚蠢。很顯然,我希望在這樣的時刻,看到一個狡黠的可以掩飾住秘密的二爺。如果二爺在我面前呈現出愚蠢的面孔,也許我就會放棄一個目標,我就會終止利用二爺的節奏和全過程。然而,我的心頭掠過了一種輕鬆的暗喜,二爺臉不變色地開始撒謊,當著我的面,也當著白爺的面說道:"因為前幾天一場大雨使得原來一條很近的馬道坍塌了,不得不繞路"這確實是一個急性編撰的謊言。
因為,前幾天確實降下了一場三天三夜的大雨,肆虐的暴雨終止之後,沖毀了許多山路。這個即興謊言卻很快地就讓白爺消除了質疑。也使我對二爺的狡黠有所瞭解,以便讓我在今後的某一天利用二爺的狡黠。總之,我需要一個人,一個二爺這樣的男人,一個被白爺所信賴的男人——既可以遊走在白爺身邊,也可以遊走在我身邊。
我此刻已經孤獨無助,我就像那隻狐狸有可能被擊斃,也可能像斑鳩和鴿子一樣,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內心就充滿了仇恨,我看到了白爺的位置顯赫地展現,兩側站滿了侍衛。白爺所擁有的一切都令我響往,我現在的槍法已經很準確,每當二爺送我回驛館的途中,或者二爺把我從驛館接去的途中,我都會讓二爺停下來,我已經在不知不覺地擁有了一種小小的權利,那就是控制好二爺的韁繩。於是,二爺回過頭來,幫助我摘下黑布,他已經漸漸地瞭解了我的心性,他會開劈一片射擊場,把他的手槍遞給我,就在這樣的途中,我射擊過飛鳥和兀鷲,射擊一隻兀鷲時,我們經過了一片荒涼的河谷,二爺最早發現了空中的兀鷲,他讓我站在一片石灰岩上,這個情景險惡至極,如果二爺輕輕一推,我就會躍入湍急的河川,然而,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二爺偷情的獵物,他怎麼捨得將我推入咆哮的河川呢?讓夏季的河流吞沒我的生命。
就是在這座毫無人跡的河川裡,我發現了供我射擊的兀鷲和可以讓我偷情的一座洞穴。當二爺對我說:"烏珍,你必須射擊那只兀鷲,你如果可以射死那只兀鷲,我願意遠做你的奴僕,我願意終身守候在你身邊"二爺的手伸過來在一片亂草中擁著我,我仰起頭來看著那只兀鷲。如果我果真在這一刻可以射擊環繞在天空的那只兀鷲,如果那只兀鷲果真從高高的天空中落下來,那麼,我就擁有了二爺。
在我眼裡,二爺是我實現那個陰謀的目標的工具,甚至也是我一枚炸彈。所以,我必須在這個男人面前贏得這個男人的心靈。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失去心靈的時刻,我卻找到了另一顆心靈,他可以幫助我實現我的目標,可以忠誠我,我選中了二爺,所以,當二爺讓我正視那只空中飛翔的兀鷲時,彷彿在賜給我一個良機,我知道,二爺已經觀察到了我射擊的一舉一動,只是他並不瞭解我的陰謀,那個並不遙遠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