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用二爺之前,我和二爺在從白爺的巢穴歸回驛館的路上,相遇到了一樁殘酷的事件。當時,黃昏已經在寒意之中降臨,即使是夏天也充滿了寒意,因為剛下過一場連陰雨,使得滇西的天空變得潮濕陰冷。在我們策馬朝著山路行馳時,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二爺拉住韁繩,環顧四周,我感覺到那種尖叫聲很熟悉,彷彿曾經冰冷地絕望地從我起伏的胸膛上緩緩飄過的一種聲音。因而,我也本能地收住了我的韁繩,我在這裡順便炫耀一下我的騎馬術,因為男人教我學會了騎馬,很可笑,我的騎馬術不是在蒼涼荒蕪的古道上跟著馬幫隊伍訓練出來的,也不是在遙遠的滇西牧場上,頭頂著藍天悠閒快樂地訓練出來的。而是作為一名驛妓在無奈和交易之中赴約之路上訓練出來的。我回憶著剛剛上馬背的時候,那之前儘管我已經騎過馬,在我的中學時代,在那個無憂無慮的奔赴於縣城女子中學的路上,僕人牽著馬,我鬆弛地騎著馬,似乎因為鬆弛也因為自己是女主人,所以沒有時光和聲音催促我騎馬的速度,因為無論多麼慢悠悠的速度都可以到達學校和回歸山寨。
而當我換一種方式騎馬時,我已經淪為驛妓,我是男人們肉體的夥伴,所以,每當我騎馬上路時,眼前總會出現從拂曉到日午前夕的路,或者從黃昏到拂曉時分的路,旁邊有男人的鞭子聲催促著我,遠處有男人的歡欲在等待著我。正是這一切使我在各種各樣的溝壑和山道上,訓練了自己在馬背上前進的時光。
此刻,我熟練地收住了韁繩,二爺已經下馬,他讓我呆在原地,然後開始尋找著一個女人發出尖叫聲的地方。在黃昏的光澤搖曳之下,我感覺到二爺的背影越來越模糊不清了,我不甘心這種模糊,我把馬拴在松樹上,隨即我就這樣開始了作為一個影子的影子,跟在二爺的身後。
我的影子無疑代表另一個自我,我不甘心那種等待,除我之外的世界我都要去探索,何況那熟悉的尖叫聲彷彿連著我的心跳,彷彿是一種令我心慌意亂的昔日再現,彷彿就在我耳邊,不斷地催促著我,讓我的影子飄過去。
就在不遠處,我聽見了一陣掘土的聲音,我聽見了一個女人的令人窒息的尖叫聲。在一道褐色的光澤之下,我看見了一隻粗糙的麻袋在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掙扎。我想起了一種最為殘酷的記憶:斑鳩裝進麻袋被埋在土坑中的場景,這個場景雖然我沒有親自看見,卻被男僕的聲音轉述得歷歷在目。就在這時,就在我幾乎想發出一陣尖叫的時刻,二爺的手突然從黃昏之中伸過來,蒙住了我的嘴,他對我輕聲耳語道:"我會去救那個女人的,我知道那只麻袋之中裝著女人。"
我吁了一口氣,二爺已經越過了深深的溝壑,躍到那個場景之中去了,我聽見了幾個男人倒地的聲音。我看見二爺彎下腰去托起了那只麻布袋朝著開始昏沉下去的山道跑了上來。就這樣,我和二爺同時回到了原地,我們上了馬,二爺驅著馬,那只掙扎的麻袋,被他馱在馬背上,過了很長時間,當我們到達另一座山岡時,二爺借助於一團團隱蔽的濃蔭地,收住了韁繩,當二爺解開麻袋時,一個女人從麻袋中鑽出來,她就是鴿子,當然,她已經不認識我了,在之前,她就已經瘋了。她的神經顯得又疲憊又興奮,她看見我們就問有沒有見她的孩子。我把鴿子在驛館的遭遇告訴了二爺,在那個時刻,二爺當著我的面,突然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想把鴿子先藏在一個附近的山洞裡,然後把我送回驛館以後再回來處置鴿子,我問二爺將怎樣處置鴿子,二爺說,他會連夜把鴿子交給母親,惟其這樣,鴿子才不會死。
這個決定讓我百感交集,同時也讓我看到了隱藏在二爺內心世界的另一種溫存和善良。正是這一點感動著我,從那個時刻起,使我時時對他充滿了一種女性信賴的感覺。就這樣,二爺秘密地把鴿子送回了母親身邊,鴿子的命運從此又發生了變化。
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鴿子真正的命運,幾個男僕人昏迷之中醒來後回到了驛館,我有意觀測到了他們回驛館的時刻,那時候已經是午夜,我在他們之前已經被二爺送回到了驛館。儘管夜已經深了,姚媽依然像一朵燦爛的紅牡丹盛開在驛館,看見我下馬時,姚媽奔過來,也許,她是在迎接我,也許她想獲得意外之物,然而,這一次我並沒有抱著黑匣子回來,我沒有可以激起她貪婪的黃金送給她。我隱隱地感到她的失落之感。我冷笑了一聲,我不知道姚媽有沒有從我的冷笑之中感覺到我的某種厭惡。
兩個多小時以後,我聽見了後院裡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我知道這是活埋鴿子的男僕們回來了。我看到姚媽往後院走去,所以,我藏在後院的一棵樹蔭之下,一個男僕告訴姚媽說事情已經辦完了。我的心噓了一聲,我知道男僕們是不會對姚媽道出實情的,對姚媽來說:"鴿子已經真正地被活埋在地下了,就像上次活埋斑鳩一樣,從此以後,瘋女人鴿子再也不會出現在驛館了,再也不會叫喚著她的孩子了。然而,我卻擔心那個已經被二爺割斷一根手指的男僕,他會不會因此掉了一根手指而出賣鴿子呢?事情恰好相反,黑夜掩飾住了一根手的殘缺,那麼,明天呢?我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鴿子被二爺搭救的事件會被姚媽知道。
我本不想把二爺最殘忍的一面如實地講出來,然而,到了現在,每一個細節都很重大,因為我與二爺之間將展開一場意想不到的糾纏,所以,我必須把二爺在那天夜裡的真實情況道出。我藏在樹籬之中,借助於光澤看見二爺朝著那只掘開的土坑走去了。他用槍指著一個男僕的腦袋說道:"你快把這個女人放了,否則我會讓你掉了腦袋。"男僕們搖了搖頭,二爺再次厲聲地說:"聽見沒有,快解開麻袋,把那個女人放了"男僕們彎下腰去解麻袋的同時,另外一個男僕突然揚起了手中的鋤頭就要擊向二爺,二爺朝著天空放了一槍,然後頓然嚇壞了那個男僕,二爺從腰間拖出了一把匕首。我從沒有見過如此鋒利的匕首,即使透過渾濁的夜色看出去,也如此地珵亮,二爺突然抓住了那個男僕人的手指放在石頭上,割下了男僕人的一根手指,。我聽見了男僕的慘叫,幾個男僕還被二爺用拳頭擊倒。我想,二爺之所以沒有用子彈擊倒幾個男僕,是因為姚媽的存在。就這樣,幾個男僕悻悻而歸,其中一個男僕失去了手指。
第二天,我一直在尋找著那個失去手指的男僕,我終於在後院中遇上了他,他的手上纏著繃帶,我走上前故意問他手指怎麼樣了,男僕顯得很小心地笑了笑說道:"因為夜間在院子裡巡視,不小心讓蛇咬了,為了保有性命,不讓毒液侵蝕身體,只好切割手指了"我對這個解釋很滿意,從男僕的解釋中,我同時也感覺到了男僕不願意別人知道真相。所以,我想,姚媽也不會知道真相的。
同時,我想知道鴿子目前的狀況,我想弄清楚鴿子是不是真的像二爺所說的那樣送到他母親身邊去了。所以,我在尋找時機,二爺再返回驛館接我時,我提出了想去見見鴿子的想法。二爺點點頭,沒有像以往那樣為我眼睛蒙上一塊黑布,對二爺來說,通向母親的道路也許不需要對我隱藏什麼。那是一個早晨,1932年夏天的早晨,我們的快馬出了驛館,然後朝著一條山道奔去。在路上,二爺幾乎不跟我說任何一句話。只是在揚著鞭子,我的馬跟在他馬蹄之後,我呼吸著夏日的早晨的清新空氣,如果我現在逃跑,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然而,逃逸的路已經不再是我為之追求的目標了。
順便在這裡交待一下,我與白爺之間的交易,我更願意把我與白爺之間的來往稱之為肉體的交易,它跟情感沒有任何關係。我深知一個驛妓在面對一個掏出黃金銀票與你相約的男人時,談論情感是荒謬的。正像姚媽訓教我們的一:要竭盡全力把你的靈魂拋在遠處,拋在荒郊野外,拋到野獸們縱橫的世界去,拋到沒有人呼吸的地方去。儘管如此,我對吳爺保持著一種可以縱橫在吳爺傷痕纍纍的肉身上的情感。也許除了吳爺之外,我的靈魂確實拋到了另一個天地去了。
最近,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二爺接到白爺的身邊,白爺裸露身體時,我看見他身體上結過疤痕,那是吳爺留給白爺的傷疤。白爺生活中沒有殺戳時,他就需要我,尋找一個姿態色像花朵一樣的嬌艷的女人,聲音像泉水一樣清澈流動的女人——這向來是白爺生命中一種需要。何況,我已經學會了迎合白爺的聲音之。白爺在每一個場景中需要的,我都可以獻給我,我已經把我的肉體當作靈魂,我的靈魂已經不附在我肉體上,所以,從這種意義上講,我的肉體獻給任何人我都不在乎。
何況,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實施我的陰謀。在1932年夏日的狩獵場上,在炎熱的滇西叢林深處,白爺的手槍正在我手上被一次又一次地舉起來,我正在力圖訓練我的槍法,比如,我看見一隻兔子時,我就告訴我要擊穿兔子的腿,我就一定能擊穿兔子的腿。我小時候在岡寨看見家用的男僕人養著一群兔子,我曾經跟在男僕的影子後面去山坡上放養那群雪白的兔子,我對它們的敏捷充滿了親切的記憶,如今,這種記憶已經死寂,或者說這種美好的記憶不再回到我體內重現,我擊穿兔子大腿時,我很得意地笑了,那隻兔子又徒勞而絕望地在地上打著滾,當我想擊穿一群候鳥的巢穴時,我湧起了一種惡的念頭,讓一群候鳥失去母親,失去成長期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