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帶著兩名侍從從出現在驛館之前時,我似乎並沒有聽到馬嘯聲,整個冬天,我似乎就真的已經變成了蟬,在溫暖的外衣緊裹之下,把我的陰謀偽裝起來。當姚媽在一個拂曉把她掛滿金銀戒指的手指放在我門上敲門時,我仍然冬眠著,或者偽裝著,因為在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我變成一隻蟬的日子裡,男人們或者說整個世界似乎都已忘記了我。
我觀察到了,這也是姚媽生活最為沒精打彩的日子,儘管她依然濃妝艷抹,每時每刻都期待著馬蹄聲聲朝著驛館奔馳而來,然而,這是一個與往年不一樣的冬季,驛鎮的馬店和旅館全部空寂著,整座驛鎮發出了死寂般的歎息聲時,姚媽的手放在門上,從顫動而歡快的敲門聲中,我知道春天已經降臨了。姚媽的春天降臨了。春天是姚媽期待過的,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探出窗外時,看見姚媽披著絲綢長袍,站在院子中觀望著季節的變化,她在盯著那些已經蛻光了樹葉的樹枝時,似乎想猛然間看到一種幼芽從冬眠之中的樹上發出來,姚媽之所以強烈地期待著春天降臨,是因為她已經無法熱愛這種寂寞,如果驛館沒有沸騰聲,那就意味著驛妓們的香帕無法舞動起來,同時也意味著男人們沒有把銀兩、黃金投在姚媽的存錢罐中去。
姚媽的手舞動時的歡快的節奏把1930年的春天拂曉帶到了我身邊。我坐下來化妝,我已經從冬眠中走出來,二爺在門口等我,他將遵從白爺的旨意將我接到巢穴中去。我已經期盼這件事很久了,因為只有在白爺的世界裡,我可以觸摸到槍。在整個偽裝成蟬的日子裡,我總是會期待著有這樣一個時刻降臨,我要再一次涉及那片狩獵場,我要再一次把林中穿行的小松鼠和狐狸擊斃在地。所以,我要為我的臉塗抹上更多的粉脂,我要把嘴唇塗得更加艷紅一些,我要把我肉體的那些粉沫全部獻給白爺,從而在他那裡獲得我一步步實施陰謀的方案。
我的陰謀已不再是很久以前的逃逸而去,現在,我不要那種自由,我要的是白爺漆黑的槍,可以把一個鮮活生命變為殭屍的槍枝。很久以前,如果我面對第一次被白爺擊斃的狐狸屍體心懷憐惜和悲傷的話,此刻,我現在已經不再心存憐惜和悲傷了。一種對於生命的消逝帶來的歡快在我的體內冉冉升起,因此,當我坐在馬背上,再一次被二爺用黑布蒙起雙眼時,我就告訴自己說:"白爺已經在狩獵場上等待著我了,春天的狩獵場,困獸們自由穿行的舞台,也正是我的射擊之地。所以,蒙在那塊黑布下的雙眼一定熠熠動人,閃爍著不為人知的野心勃勃和不可向世人解說的秘密的火焰。它灼痛著我的肉體,讓我的肉體直抵白爺的狩獵之地。
白爺用狩獵這樣的方式來取悅我的肉體,他大概已經明白了我不是一般的驛妓,除了恰如其分地賜給我黃金之外,他也要取悅我感官上的快樂,所以,他此刻等候在狩獵場上,這是春天他迎候我的方式。
我看見了搭起的帳篷。為我而設置的帳篷意味著白爺作為男人對一種肉慾的期待,他要在我結束狩獵場地上的暮色之後,與我獨自守駐在帳篷之中,他會像任何以往一樣爬在我身體上像野獸一樣喘息。這種喘息從未進入我的內心,因此,厭惡已經升起,我甚至感覺到白爺爬在我肉體上的喘息之聲就像一種刺耳的雜音影響了我肉體中的和諧之聲。所以,當我看見狩獵場上的綠帳篷時,就像我每一次在幽深的巢穴之中抵達白爺的臥室一樣產生了厭惡的念頭。
抑制好這種念頭是為了取悅白爺的目光,我要偽裝好對人世間的怨情,我要偽裝好我對男人的仇恨,所以,我要倣傚我的姚媽,臉上綻開笑容,面對令我厭惡的生活,因為直抵白爺的狩獵之地,離我的目標就越來越近。
當我們暢快地把一隻野山羊和兩隻狐狸擊斃時,時值午後,這是一個春天的午後,陽光暖洋洋地溶解著大地上的寒意。白爺剛把一隻野山羊的腿舉在空中,想用利瓜分它,一個侍從快馬而來,那只山羊腿被擲在地上,白爺走近侍從。我聽到侍從對白爺說,吳爺的馬隊已走進了山道,我看到白爺制止了侍從的聲音,他看了我一眼囑咐二爺帶我回巢穴,然後,帶著他的人馬不過兩分鐘就消失在狩獵場地。我仰起頭來,目送著白爺和他的匪賊們消失在森林的邊際。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吳爺回來了,帶著他的馬幫回來了。這個在我生活中已經長久缺席的男人——蕩起我心靈中最柔軟的那種波浪,因而,當二爺與我在歸途之中時,我費盡心機地環顧四周,因為我不時地聽到了一陣馬蹄聲破壞了我心靈的寧靜。
當我們到達一座山岡時,二爺突然牽住韁繩讓我從馬背上下來,他說白爺的隊伍已經與吳爺的馬幫相遇了,我們得避一避。他固執地把我的身體按在一塊石頭的後面,我看到二爺不時地觀望山岡下的馬道。這樣,我也探出了頭。寂靜的馬路上正在孕育著一場巨大的殺戮,在這個春天的午後,當我突然看見吳爺的馬走在馬幫的頂端,遠遠看去,他並不顯得孤寂,我可以看見馬背上沉重的貨物,除此之外,我還看見了馬幫外的兩排****衛兵,而且我竟然看見了黃家文,竟然有黃家文的侍衛軍在沿路護送著吳爺的馬幫。就在吳爺和黃家文之間我似乎又看到了一種關係,一種男人的關係。然而,我伏在山岡的荒墓堆裡,儘管春天的幼芽在悄無聲息地越過枯死的草根,想冒出來,然而,它需要時間。
寂靜,死一般地靜,我能感覺到二爺的氣息,就在砰然而來的槍聲中,在我的眺望之下,出現了這個季節中真正的殺戮:蒙著黑布的一群林中匪賊突然出現在馬幫行走的路上,我看見了吳爺不斷地在吆喝著馬群時已經從懷裡抽出了槍,還有黃家文,他抽槍的速度異常地快,整個世界充滿了劇烈的搏鬥和槍鳴聲,二爺不斷地在我身邊提醒我說:"你看見我們的白爺了嗎?他蒙著黑布,你也許就認不出人來了,白爺很英武,他出手很快,在這樣的時刻,他總是出手很快"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跳起來,投奔到山下的殺戮聲中去,我並不知道倘若我真的越過了這片起伏的山岡,抵達馬道上時,我到底為誰而去,我到底為誰而尖叫,我到底為誰而搏鬥?我到底為誰而殺戮?然而,精明的二爺已經用他的溫存的手掌一次又一次地按奈住了我的肩膀,使我無法奔下山去。
就這樣,我看見了兩個男人在血,第一個流血的男人是吳爺,我看見他的手臂上似乎中了一槍,我能夠感覺到那一槍是蒙著黑面罩的白爺射過來的,然而,那一槍決不會要了吳爺的命,何況吳爺的命硬得很,我想起了吳爺的裸體,1929年秋天的某個夜晚,吳爺在我的面前赤裸如孩童,就在那個夜晚,我發現了吳爺身上無以計數的傷疤,作為一個男人,那些刀疤、槍傷可以證明吳爺生命中那些看沒不見的歷險生涯。直到此刻,子彈呼嘯而去,朝著搏鬥中的吳爺。子彈突然偏離了位置。我想,呼嘯而去的子彈並非偏離位置,白爺射擊奔跑的野鹿和狐狸時,總是百發百中,我想,子彈之所以沒有射擊在吳爺的腦袋,是因為還有我的祈禱之聲在守候著吳爺,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吳爺了。從肉體的意義上來說,他是我肉體的第一個男人,從潛藏在我內心的波紋中來說,他是惟一讓我感受到溫情和眷戀的男人。
所以,我希望白爺的那顆呼嘯而去的子彈能夠避開吳爺。它果然避開了,這是我除了在狩獵場上看到了白爺射出的子彈的另一個時刻,也正是這樣一個時刻,說明了白爺手中射擊出的子彈也有偏差,正是這偏差,使吳爺避開了死亡。也許我就是這個世界上那個最不希望吳爺死去的女人,我知道:如果子彈擊穿腦袋,吳爺肯定必死無疑,而一旦子彈避開了腦袋,只可能在吳爺的身體多增加一道傷疤而已。
就在這一刻,另一個人的子彈也出膛了,它就是從黃家文手裡射擊出的那枚子彈,它嗖嗖地射落了幾片落葉,然後將白爺的手臂擊傷,我想,黃家文之所以射出那枚子彈,一定是想讓白爺去死。然而,子彈同樣仿移了位置,這也正是人與人之間的愛與恨可以無休止地綿延下去的原因之一。
就因為子彈呼嘯而去,偏移了位置,一場殺戮才開始結束,我看到了白爺帶著隊伍在潰逃,他捂著受傷的肩膀,如果剛才二爺沒有暗示我白爺就是那個騎在馬背上的禿頂男人,我根本就不知道前來搶劫殺戮的這支匪賊就是白爺的隊伍。春風吹拂著白爺的腦袋,那片禿頂竟然連一根頭髮也不長出,從我開始看見白爺時,我所看到的就是一個完全禿了頂的白爺,與他的肉體作交易時,他總是用他的禿頂不停地蹭我的胸口,我曾經有一次悄然地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撫摸著那片禿頂而此刻,我可以在所有人中認出白爺,只須看見他的禿頂,我就知道他就是白爺,這是二爺教我的。
我又在二爺的護送下順利地回到了驛館,當我回到驛館後不久,就聽見了驛鎮一片喧鬧之聲,春天開始之後,吳爺的馬幫在黃家文衛隊的護送下,順利回到驛鎮。這是姚媽給我帶來的好消息,姚媽站在我身邊告訴我,吳爺的馬幫又回來了,他將要去西藏、印度,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所以,黃家文的隊伍經常護送吳爺的馬幫,這也是黃家文和吳爺之間的一筆最大的交易。因此,姚媽說:"男人們在這個亂世朝代不停地忙碌,最後都會把銀票化在女人的身上,我們都要拼出命來,從男人錢袋中抓住叮噹響的聲音呀,尤其是你,我的女兒烏珍,你可別錯過了任何機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