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罪 第17章 偽裝記 (4)
    就在那天晚上,白爺的侍從們捕獵到了一隻活生生的野山羊,他們把山羊捆綁在爐架上時,我正在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隻小松鼠在我懷裡掙扎,我對它曾經產生過那種片刻的憐憫正在減弱,我看著它掙扎,彷彿在目睹我在驛館中掙扎的情形,突然間,我聽見了那頭野山羊被活活燒死時的尖叫聲,隨同山羊的尖叫之聲漸漸地平息下去之後,白爺讓我到爐火前前品嚐野山羊肉。

    侍從們正在一塊塊地分割著已經燒焦的山羊的身體,由一種活生生的生命變為眼下散發出枯焦味的牙中之物。這本是人類生存所瓜分和掠奪的跡象之一,然而,在狩獵的那個時刻,坐在爐架前,我卻怎麼也嗅不到從山羊身體中瓜分出來的、已經可以代號我們牙齒咀嚼的香味。我甚至於本能地推開了盤中的羊肉,推開了那個黃昏下最噴香的下酒肉

    白爺揣摸到我的心事,他耐心地把一隻山羊腿舉在像落葉一樣金黃色的空中,把它當作我人生中的誘餌之一,不斷地提醒我品嚐山羊肉的時刻已到了,我不得不開始從另一隻山羊肉中瓜分出一點點肉塊放在我嘴裡咀嚼著,我抑制住了想嘔吐的慾望,我想,要想取悅於白爺,我必須吞下那些山羊肉。

    就這樣,我的理智控制好了我的感覺,這足以證明我可以訓練我的另一種能力。我要咀嚼那些山羊肉,我要感受到咀嚼時的香味,我要在狩獵場上感受這裡的殺戮。第二天拂曉來臨時,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擊斃那隻小松鼠的生命。

    子彈被我猛然之間推上膛的那一剎哪,子彈彷彿在我肉體間爆炸著。因為我與松鼠的距離很近,幾乎不費多少周折我就擊斃了小松鼠的腦袋。隨之那小松鼠連動都沒有動,就已經斃命了。這只是一種死亡呈現時的寧靜。然而,幾秒鐘過去以後,在那個早晨,白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順著白爺暗示的方向看去——一隻獸出現了,那時刻,似乎忘記了這種獸叫什麼名字,白爺在我耳邊私語道:"烏珍,狐狸就是來送死的"不錯,白爺說得一點也不錯,當我的手在樹梢之間顫抖時,白爺的手捉住了我的手,我和白爺的手放在一道天然屏障之間,我們已經準確無誤地瞄準了那隻狐狸——誰讓那只也許迷了路的狐狸遇上我呢?誰讓那只孤獨無助的狐狸喪失了警惕性呢?誰讓那隻狐狸在這樣一個睡夢剛甦醒的林中早晨與我們這群狩獵者相遇呢?

    我們不僅僅是一群狩獵者,我們還是一群匪賊,而我還是一名驛妓,當白爺的手拉住我的手時,我就已經知道那隻狐狸是非死不可的。而且我的心還來不及震顫,子彈就已經擦著一道天然屏障出膛而去,它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狐狸的心臟。當我們雀躍到它身邊時,它已經是一具屍體,而我卻漸漸地感受到了一個生命的死亡給我帶來的快樂。

    那天早晨,我通過自己的手擊斃了一隻受傷的小松鼠,我不通過白爺的手,當然,這其中也有我的手,也可以這樣說,我和白爺第一次產生了同盟者的關係。這是一次殺戮,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人生旅途中的殺戮開始了。雖然這是一次對獸的殺戮,卻隱藏著我命運中的走向。當白爺帶著我去追殺另一隻林中狐狸時,白爺不斷地鼓勵我說:"要殘忍,只有殘忍才可能練就你的槍法"那時候的白爺並不知道藏在肉體中的一種東西已經蠕動著,我之所以到這裡來狩獵,只是為了練習槍法,我要學會如何使用槍,學會如何向我的敵人開槍。白爺輕易地滿足了我這個小小的願望。我之所以到狩獵場,並不是為了擊斃那些與我沒有任何牽連關係的不幸的生命。然而,正是借助於那些小生命,我的子彈出膛了;我之所以到狩獵場,只是為了觸摸,我活到現在,觸摸得最多的是人的肉體,我知道,我的觸摸只是一種交易,因此,我想觸摸到男人手裡的那些槍。

    白爺滿足了我的願望,在我離開時送給了我一個黑匣子,並囑咐我回到驛館時方可打開。那是一個顯得神秘的時刻,白爺決定讓二爺和另外一名侍從送我回驛館。我知道,每當白爺決定送我回驛館時一定是他要開始殺戮的時刻。人世間到處都瀰漫著殺戮的味道,它使我炎喉發嗆,使我的胸部隱隱地疼痛。

    白爺神秘地把一隻黑匣子遞給了我,那是一個沉甸甸的禮物,這禮物從白爺的手中過渡到我手中時,我感覺到了沉重和壓抑,我從未接受過如此沉重的禮物。然而白爺一定要讓我回到驛館時才打開,二爺把我扶上了馬,依然用一塊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一種深黑色的顫慄似乎從二爺的手上隱隱地散發出來。我騎在馬背上,用我胸部準確無誤依在那只黑匣子上,我並不知道正是這只神秘的黑匣子給我帶來一種什麼樣的命運。

    二爺把我送到驛館門口時,把我從馬背上抱下來,然後才解開我眼睛上的黑布,我們出發時才剛剛拂曉,而此刻,已經是黃昏,二爺沉默無語地對我點了點頭。我從他的神情中判斷他要盡快地趕到白爺身邊去,那場殺戮等待著他。他們的背影剛剛消失,姚媽就來了,我已經幾十天沒有看到姚媽了,離開她,似乎就離開了整座驛館。

    姚媽的形象永遠地證實了驛館的存在,我想,如果有那麼一天,姚媽的影子消失了,也許驛館也就消失了。而此刻,姚媽的影子可以環繞驛館的蛛絲馬跡,任何一種蛛絲馬跡都難以逃脫姚媽的目光。此刻,姚媽笑咪咪地走近我,盯著我胸口的那只木匣子柔聲地問道:"烏珍啊,讓姚媽看看這只黑匣子好嗎?"還沒有等我允許,姚媽就已經把那只黑匣子從我懷裡輕柔地搶過去,姚媽嘖嘖地說道:"這麼重啊,裡面是不是裝了黃金?這是白爺送你的禮物,我想裡面一定是黃金,既然是黃金,姚媽也很喜歡黃金的呀,你知道,我的女兒,姚媽這一生沒有多少奢侈,姚媽就是喜歡黃金姚媽的意思是姚媽想跟你分享這些黃金的快樂姚媽的意思是想跟你分享這些快樂烏珍啊,走吧,就這麼定了,姚媽一定要跟你一塊分享這些黃金的快樂呀"

    這顯然是一個荒謬的時刻,然而,更加荒謬的那個時刻還在後面等待著我們。姚媽隨我回到了臥室,在打開那只黑匣子之前,我問自己,那只依倚在我胸口經歷了漫長的馬背上的顛簸的黑匣子,裡面裝的真的是黃金嗎?那種沉重真的是黃金的重量嗎?不久之前,白爺離開之前,給過我一小塊黃金,我像任何驛妓一樣把它收藏在屬於自己的秘密空間,因為,我像任何驛妓一樣對自己肉體的命運充滿了無法預料的悲哀,所以蘊存著用肉體換來的黃金,銀兩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知道黃金的那種重量,它是從茫無邊際的世界上提煉出來的一種輕盈的重量,而從這只黑匣子裡傳達出來的重量就是黑匣子本身的色澤,它是漆黑的,它的重量無法猜測。因而,我真的無法猜測黑匣子裡裝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

    儘管如此,我還是在忐忑不安之中,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只木匣子,如果裡面裝滿了黃金,那麼,我會跟姚媽來分享這種快樂的,因為我在眼下是一個翅翼未豐滿的女人,我依然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所以,我不得不按照姚媽的命運去生活;日後,我想會有那麼一天,站在姚媽面前的我,會是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週身上下充滿威懾力的女人,然而,這樣一個時刻尚未降臨時,我依然要隱忍和妥協。

    姚媽用顫抖的手打開那個木匣子的時刻,我的心一直狂跳著,在搖曳的燭光之中,姚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山林中臨死時狐狸的眼睛。姚媽語無倫次地說:"烏珍,你看,是烏金呢!好大的一塊烏金呢!白爺是多麼的慷慨,他怎麼就給了你一塊烏金呢?我的女兒。"姚媽緊緊地抱著那塊烏金,她沒有放回黑匣子的意思,姚媽眼睛裡發出的光和這塊烏金上發出的光糾纏在一起,我能感覺出那同樣是貪婪的。

    姚媽說:"我的女兒,姚媽幫你收著,放在你這兒多不安全啊,沒準哪天那個姓黃的軍官來了,還會惹出許多的麻煩。"姚媽沒有徵得我的同意便抱著那塊烏金出去了,我看著姚媽屁股的扭動,就像吃了奶的小牛一蹦一跳的。我看著姚媽,內心中湧動著一種我無法訴說的東西。其實,在我想來,我一直希望黑匣子裡是槍——是的,我已經開始渴望得到一枝槍——一枝槍握在我手裡,我就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和別人的命運。我就不會像斑鳩那樣,也不會像現在的鴿子一樣委從於這個世俗的世界。

    面對著空洞的黑匣子,我笑了,這不過是一塊烏金而已。是啊,我是多麼的天真,白爺怎麼可能給我一支槍呢?可是,白爺給我黃金,這又意味著什麼呢?這難道是那雙粗糙的手在我肉體上撫摸的一種結局?在從前,這塊烏金也許是會成為我一生最貴重的禮物,可是現在已經不可能這樣,從和白爺在林子裡打獵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我內心裡正在翻動著某種東西,這東西一直湧動著,似乎想將我烏珍的內臟作出徹底的置換。

    看著姚媽遠去的身影,我想就讓這塊烏金成為姚媽最貴重的禮物吧,它對於我而言僅是一塊石頭而已。從這一個時刻起,我的內心呈現出了一種不屑,它帶著一股巨大的熱能,我還沒有來得及體會這種不屑,白爺送給我的那塊烏金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索取我用肉體換來的黃金一向是姚媽的職業風格。我想,我現在不是嘲弄她和仇恨她的時候,我想,這樣的一刻總會在我生命中砰然出現,但不是現在。

    現在,我要把自己變成一隻蟬,我要藏在蟬殼裡,我要偽裝成一隻蟬,小時候,當我看見一隻蟬時,我並不在乎蟬的那種隱藏性,而一隻蟬叫時,我才獲是了一種人生的朦朧啟示:應該像一隻蟬一樣隱藏,應該像一隻蟬一樣忍耐一切。

    我在那個最寒冷的秋天後的冬天,總是會為自己生著一盆又一盆火爐,好像在等待,然而,冬天降臨後,幾乎沒有任何男人為我而來。也許冬天是驛鎮最為寂寞的日子,就連守在驛鎮的那支軍隊也悄然離開了。其實,軍隊早就離開了,所以,黃家文走了,他離開驛鎮時,正是我在秋天狩獵場上與白爺消磨時光的時刻。我與黃家文的短暫的相遇,也許只是為了證實我並不是他的妹妹而已,每當我想起那些夜晚我們沒有沉溺於肉慾,而是沉醉在敘述和傾聽之中的時光時,我就感覺到我已經變成了蟬。如果我永遠地進入了蟬的狀態我該多好啊,然而,當冬日的最後一層霜被春風溶解時,我知道我要叫了,我要從蟬的冬眠狀態之中進入春天了,我沒有預料到,春天降臨時,我面臨著的是一次對殺戮的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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