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罪 第12章 幽魅記 (3)
    吳爺站在窗口沉思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在這樣一段沉悶的時間裡,吳爺到底在想些什麼,他讓我為他點了一根又一根由他親自捲起來的煙葉,那些從他的胸部吐露出的煙葉味兒瀰漫著,使我不斷地想咳嗽。我在屏住呼吸之中等待著某個時刻的降臨,這就是離開驛館的那個時刻。然而,吳爺轉過身來的那個時刻並沒有宣佈讓我跟他離開,他走上前來,摟了摟我,然後告訴我說他要離開驛館一段較長時間,他讓我等他,他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來的,還沒等我問他為什麼不帶我離開,吳爺已經掀開了門簾從我眼前消失不見了。

    姚媽不知道從哪裡像一個幽靈一般鑽進我的房間,姚媽按住我的肩膀低聲安慰道:"我的女兒,我過去就告誡過你們,別把命運交給一個男人去主宰,因為他們萍蹤不定,因為他們沉浮在這個世界上,女人只不過是他們暫時的夥伴而已,此刻,我要告訴你的是吳爺現在已經破產了,他已經失去了他的馬幫,他自身難保,他根本就沒有力量為你續身,你已經看到吳爺的傷口了,既我所知,吳爺到驛館會你之前,已經歷了一場浩劫,他的馬幫被洗劫一空"姚媽繼續說下去:"我看你還是暫時跟白爺吧,順從於時態順從於世故,順從於你眼前的影子,你才能生存下去,這早已是我生活的準則,我們女人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白爺現在的隊伍強大無比,我聽說,正是他的隊伍把吳爺的馬幫洗劫一空的,你知道白爺的厲害了吧,這樣的男人我們是無法得罪的,如果我們之中有誰一旦得罪了白爺,你知道殘局嗎?就像一隻鳥兒從刀鋒中無聲無息地墜落在地上,很快就會化成塵埃因此,我的女兒,順從於這命運的安排吧,你不是眼睜睜地看見吳爺已經離你而去了嗎?"

    1930年的冬天,又一個黃昏迷惘地在我內心深處冉冉升起時,我已經站在院子裡燃燒起了我的火爐。此刻,一道影子飄然來到我身邊,他就是白爺。姚媽配製好的魔幻劑已經失去了藥效,所以,他掙脫了斑鳩和鴿子的懷抱,在驛館尋找我時,我已經迷惘地升起了我的火爐。

    沒有一隻火爐真的無法度過冬天的夜晚,所以,當火爐化為灰燼之後如果想讓軀體變得溫暖起來的話,那就為自己生一隻火爐吧。這是生存的需要,我沒有抵抗姚媽的勸誡,相反,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溶入了那些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勸誡聲之中去。我已經夠不到吳爺的手臂,那手臂曾經給予我溫暖和信賴,如今,一切已經化成烏有,其實,當吳爺拎著他的包消失在我的門簾下時,我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新的縹緲

    隨之而來的白爺似乎是為了彌補這種縹緲的震顫,當他抵達我身邊時,我已經感覺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委身,這是姚媽隨時提醒我們的委身:即把自己的靈魂擲到一個遠離我們肉身的地方,讓我們在一個現實之中,把肉體獻給一個男人。也許,正是吳爺的離去,使我麻木地投入了白爺的懷抱。敏感的白爺在睡房之中嗅到了一種嗆人的煙葉味,他問我是不是有別的男人來過。我揮舞著那根魔幻的香帕,試圖像水一樣澆滅火裡發出來的絲絲聲。白爺環顧了四週一遍,今晚,魔幻的香帕似乎對白爺並沒有產生魔幻的力量。白爺走出了我的臥房,站在廊道上打了一個忽哨,幾分鐘以後,白爺的幾個侍衛已經來到了他身邊,從前我忽略了白爺身邊的幾個侍衛,其實,每當白爺隱身在驛館時,侍衛們也隨之進了驛館,白爺給予他們足夠的時間,讓侍衛們也去別的驛妓那裡過夜。侍衛們即刻已經降臨,總共是6名侍衛,我一看見他們黑色的布衣晃動,就感覺到了那座隱秘的巢穴,白爺吩咐後下人快快備馬,他要回巢穴去,侍衛們驚慌失措地回望著,白爺發出的聲音低沉而嚴厲,白爺此刻需要的是速度。

    在與白爺相處的時間裡,我從沒有看到過白爺如此地焦慮不安,他彷彿在我房間嗆人的煙味之中感受到了一種危機。事後,我知道斑鳩和鴿子的饒舌使白爺意識到了他生命之中的潛在的危機,然而,他是不肯放過我的,他是不肯對我鬆開手的,所以,在那個表面上看似平靜的夜晚,白爺作出了一個永久的決定:需要我的肉體作伴時,就讓侍衛們騎馬到驛館來接我。

    而此刻,我務必順從於這種安排,白爺的侍衛很快備好了馬鞍和馬匹,我把身體倚在樓道上,這時候姚媽出現了,她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也就是說任何一個關鍵的時刻總少不了姚媽,她似乎是驛館中任何一種危機四伏的主宰者。因此,我把希望寄托在姚媽的主宰中,我希望在這個黑沉沉的夜晚,姚媽不允許白爺將我帶出驛館。

    姚媽微笑地看著白爺,桃色的絲綢棉襖使姚媽看很富態:這是一個歷盡滄桑的女人,把靈魂拋棄之後保持的一種姿態。每天我都會從姚媽的姿態中看到一個女人歷盡人世間的恥辱之後的虛假的炫耀。此刻,我閃身到了姚媽身邊,拉了拉姚媽的手,如果她說出的一句話能阻止白爺把我帶走的話,那麼,我的命運也許就是另外一種結局。如果這個夜晚我不出入於那座神秘的洞穴,也許我的命運就不會每天看到殺戮。

    我的無助的眼神大概已經感動了姚媽,她突然溫柔地轉過身來面對著我,並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頭髮,她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溫柔,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殘酷:"我的女兒,白爺接你到他那裡去住幾天,是因為白爺心疼你,,你都看到了,能夠被白爺所心疼的女人只有你,所以,姚媽同意讓白爺帶你走,幾天以後,白爺還會將你送回來的。姚媽是不會讓你永遠地留在白爺身邊的你是姚媽的心頭肉"姚媽說完最後兩句話時,把目光轉向白爺。這個決定使我再也無法脫身出去,除非有吳爺在我身邊,然而,他都離開了,正像姚媽所言及的那樣:男人是不可靠的,就連吳爺也在我無助的時刻撒手而去。這促使我上了白爺的黑馬,當我把身體騎在黑色的馬背上時,我頓感覺到了一種漆黑的、荒涼的旅程已經在我的生命中開始了。

    當吳爺把我帶到巢穴中一間石頭房裡時,我看到各種各樣的槍,它們懸掛在石牆壁上,白爺終於可以解開他身上的那枝槍了,他鬆弛地對我笑了笑說:"烏珍,我之所以把你帶到我地盤上來,是因為驛館已經不安全了,有些東西我是無法對你言說的,我並不僅僅迷戀於你的肉體,如果僅僅迷戀一個女人的肉體,我可以找斑鳩和鴿子"白爺一邊說一邊慢慢地靠近了我,此刻,我感覺到了房間裡的火爐在激烈地燃燒。這是侍衛剛剛端進屋來的火爐。就這樣,我已經無法穿越自己的肉體,事實上,我早就已經無法主宰我的肉體,所以,我此刻在火焰中讓身體翻滾著,直到黑夜熄滅了最後一點火焰,火爐裡的炭火化為了灰燼時,我才漸漸地醒來了。

    一個侍衛站在屋外叫喚著白爺的名字,白爺起床了,白爺走出了臥房朝著這座巢穴深處走去,那天上午,一個逃路的侍衛在途中被劫持回到這裡,所以,我看到了一個背叛白爺的青年人的身體經歷的一種殘不忍睹的遭遇。

    我不知道白爺為什麼要讓我親眼目睹這場遭遇的全過程。此刻,我站在石頭屋中穿上了衣裙,白爺的女僕人囑咐我到白爺身邊去,我後來才知道,在之前,這個容貌嬌好的女僕一直是白爺的情人。自從姚媽的驛館在這個慾望像野草一樣縱橫的滇西矗立起來以後,男人們似乎尋找到了解決肉身慾望的辦法,他們像餓鷹一樣經歷了飛翔以後紛紛奔赴滇西的驛鎮。

    所以,當我被白爺挾持在黑馬背上時,隨同紛亂的馬蹄聲走出驛館時,我頭一次感覺到了驛鎮上流動的馬幫人群。那些男人們飢餓的目光,這飢餓使姚媽不惜代價地從遙遠的鄉下又買來了一批年輕的女子。幾天以前,我曾經看見姚媽正在同驛鎮的鎮長商談擴建驛館之事,這必然需要姚媽投入大量的資金。在虛幻和現實交界的地方,我看見姚媽目送著鎮長離開時,吩咐男僕們準備好了銀票,我暗想,那些銀票的數額一定很大,否則在鎮長那張蜘蛛似的臉上不會出現眉飛色舞。不過,從鎮長的眉飛色舞之中,我感覺到了姚媽心花怒放。果然,過了幾天,工匠們已經拙開了後花院,勾通了圍牆外的小學校,才幾天時間,那座學校就不復存在了,也許它被遷移了,也許它就是不存在了。工匠們正準備將昔日的小學遷進驛館中來,看到這種現狀,我會頓然間想起那所女子中學,當我騎馬去80公里以外的女子中學唸書時,我的父母對我寄托著無限的願望,他們希望我從峽谷的崗寨上脫穎而出,他們希望我學業歸來以後可以炫宗耀祖。所以,我越來越仇恨我的表哥,如果我有一天見到他,我一定會用我的仇恨去懲罰他。

    當姚媽迎接著被人販子從鄉下帶來的這批女人時,我知道囿於這種混亂,個人的命運已經由不得自我去改變。而此刻,白爺的女僕,她嬌好的身影已經潛到我身邊,她喚我到白爺身邊去,當我端詳她的臉時,她迴避著我的目光,她已經淪為女僕,她似乎從不正眼面對我的目光。

    一條蛇起初在一隻黑色的匣子中竄動著,白爺就坐在那只匣子旁邊,他似乎習慣了一種眼鏡蛇在深黑色的匣子中的響聲,我奇怪地看他的眼神:我發現了我身上的一種變化,我已經漸漸地擺脫了我的那個陰謀——出逃。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那個陰謀中窺視時機,尋找逃逸出去的道路。相反,我在研究男人,比如,我此刻置身在白爺身邊,呆在這座陰森森的洞穴的深處。當白爺愜意地傾聽著一條眼鏡蛇在黑匣子裡響動時,我在研究他的愜意到底從何而來。

    人生的最大的悲哀和困惑來自於肉體與肉體之間的那種界限:即使我一夜又一夜地與男人們的肉體碰撞著,我依然不瞭解男人。當黑色的匣子中的眼鏡蛇蜷曲著身體朝著大廳中央的青年男人的身體呼嘯而去時,我突然明白了一種時態,白爺要讓這條眼鏡蛇來懲罰青年人對他的背叛。當眼鏡蛇開始竄到已經被捆綁在柱子上的青年人的肉體之上時,我驚恐地叫了一聲。

    我無法抑制這種驚叫聲,它恰好洩露出了作為女人的我一種尚未被剝離的一種天真,一種良知,以及一種尚未被培養起來的一種殘酷。在場的人除了我發出尖叫聲之外,任何人都在麻木地、平靜地看著那條蛇在咬噬青年人的身體,有些人的臉上甚至出現了微笑,這決不是甜美而動人的笑容,而是一種泯滅了人性的笑,就連那個女僕人也站在一旁扭曲著臉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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