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罪 第11章 幽魅記 (2)
    除此之外,除了肉體的搏斗之外,我知道,我厭惡白爺的那種身份,我厭惡他置身的那個洞穴,我厭惡他的座椅,我厭惡他的水煙筒,裡面蕩漾著渾濁,我厭惡他旁邊穿著黑色布衣的侍衛,我厭惡他用子彈把那只無辜的狐狸擊斃在地上的那個殘酷的時刻,如果沒有那個時刻,我對吳爺的思念就不會那麼地強烈無比。

    我伸出手去觸摸我面對的第一種現實,觸摸著吳爺的臉,這張臉,它仁慈愛地對我微笑著,此刻,我才證實了夢不在我身邊,它是活生生的現實,我笑了一下,我的笑一定是顫栗的,因此,吳爺摟緊了我的腰肢,問我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有沒有發生過別的事情。我回避著他的目光,現在,我必須來面對第二種腥紅色的現實。

    它就是吳爺胸部的傷口。之前,在我的生活中我從未看見過這樣的血肉模糊的場景,當我穿著女子中學的校服在校園中時,曾經看見過一場撕打,那是兩個仇人在校園門口的相遇,所以,他們彼此掏出了匕首,當匕首在空中晃蕩時,我就趁機溜走了,我從小就懼怕血腥或者說我從小回避血腥。如今,我卻要面對這個傷口,它正在奔湧出鮮血,那些無法抑制的血液正像水銀一般滲透出去。當我的淚水無助地往外湧動時,吳爺笑了,安慰著我,並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頓然嚇壞了,然而,事情並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是錯亂的,吳爺已經把那把匕首****了火爐之中。1930年的那個冬日之夜,,並無雪花,然而,我卻在火爐的熾熱中看見了那些迷朦的雪花在飛揚,這足以說明我缺乏力量,是的,我缺乏力量,我缺乏力量去面對已經在火爐中提煉出來的那把匕首。

    已經變得熾熱和滾燙的那把匕首,此刻已經被吳爺抓住,他讓我回過頭去,然而,我卻違抗了他並沒有回過頭去。我想面對那把匕首,因為面對它,也就是面對吳爺,現在或將來我漸漸地明白了一種事理:越是你深感畏懼的事物,你越是想解開它讓你畏懼的秘密。所以,我迎著那熾熱的刀刃而上,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想了解吳爺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包括他傷口上的秘密。

    從爐火中提煉出來的匕首****了吳爺的胸口:這是吳爺療傷的方式,除此之外,在這種原始的療治方式中,從匕首的鋒刃下掉出了一枚子彈。隨同鮮血淋淋的了彈光當一聲掉地上,我的心仿佛被懸空了。我想起了白爺告別我時丟進我首飾盒裡的那幾枚珵亮如銀的子彈。

    吳爺的臉扭曲著,如同驟雨中的樹身在搖晃著,歷經了一陣陣摧殘以後,歸於平靜,我擦干淨了他臉上大滴的汗珠,擦干淨了他嘴唇上的血痕,我看到了吳爺忍受痛苦和疼痛的另一種方式,我看到了一個從不把痛苦和疼痛叫出聲來的吳爺。那朵血紅色的傷口變成了深褐色,它仿佛像一塊在火中燒焦的肉,這就是我們肉體被疼痛摧殘的時刻。

    然後是靜寂,吳爺似乎可以徹底地睡上一覺了。除了那把熾熱的匕首可以療傷之外,睡眠無疑是我們現實最好的療傷方式。就這樣,我所面對的第二種現實暫時結束了。明天拂曉或者明天上午醒來的我,將面對的是第三種現實。我在恍惚之中躺下,濃烈的血腥味兒已經被肉體焦味兒所充斥。拂曉臨近時,我已經悄然起身,借助於從窗欞中湧進來的一點點曖昧光線,我正在彎著腰在臥房的地板上尋找著那枚鮮血淋淋的子彈。

    在剛剛轉逝即逝的後半夜裡,那枚落在地板上的子彈讓我無法入眠,也許從那刻開始,我已經在研究著男人,因為在我們所置身的小世界裡,只有男人與子彈有關連。或許從我輾轉反側之中,作為女人的我,作為驛妓的我,已經預感到了那枚落地子彈的一場事件。

    拂曉緩緩地降臨,吳爺睜開了雙眼,後來我才知道吳爺每次在拂曉睜開雙眼時,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自己此刻在何方。因為吳爺作為茶葉商人經常輾轉在馬道上,他經歷了荒漠、雪山和峽谷,他也經歷了一座座驛站。只有確認自己躺在何方,也許才能確認自己所置身的現實問題。此刻,吳爺嗅到了一陣香氣,他就已經准確地認定了他置身於我的臥房。當他看見我正在彎腰搜尋著那枚子彈時,便翻身而起,他一眼就見了那枚子彈,它就在我的化妝台下面,一動不動地面對著我們。

    吳爺撿起那枚子彈放在掌心,他久久地審視著那枚子彈,然後從懷裡掏出另外兩枚同樣的子彈,三枚子彈就像一座山峰一樣起伏在吳爺的掌心。就在這一剎那間,吳爺突然看到了我的化妝盒,他仿佛受到了一種鞭打似的走上前去。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緊緊地盯住那首飾盒,他伸出手指觸摸著那首飾盒中的那幾枚子彈,它竟然跟吳爺手中的那幾枚子彈一模一樣。這是一種殘酷的時刻:我和吳爺的目光久久地對視著,而就在這一剎那裡,我聽見了一匹黑馬的蹄聲,我聽見了那蹄聲兒正在穿越驛鎮,朝著驛館漸漸地逼近而來。

    首先是吳爺靠近了窗口,然而才是我靠近了窗口,我們同時接近這馬蹄聲兒,吳爺的傷口似乎在發出疼痛。然而,我們依然透過敞開的格子窗戶,注視著窗外的動態,這不是靜止的動態,而是策馬奔馳的動態。吳爺的掌心裡依然蕩漾著那幾枚一模一樣的子彈,我們共同面對現實的一個時刻。還沒等我們喘口氣,一匹黑馬已經來到了驛館門口,吳爺死死地盯著從黑馬背上下來的男人,他就是白爺,我驚愕地抽搐了下肩膀,想把身體依然藏在吳爺的胸口,甚至想藏到吳爺的身體裡去,吳爺觸摸了一下我的面頰,問我是不是認識那個男人。我點了點頭,白爺又問那些插在首飾盒裡的子彈是不是那個男人留下來的。我又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在這樣的時刻,作為女人的我,想把不堪承受的一堆負荷徹底地裸露在吳爺面前,何況我是驛妓,我具有生活在驛館中的驛妓身上的一切特征:即把我肉身的苦難和遭遇付諸於摧殘我的男人們。

    盡管吳爺是男人,他卻跟別人不同,我現在之所以如此真實地坦露出我的遭遇,是因為我已經漸漸地把吳爺當作我的親人,我的任何委屈都可以面對吳爺的傾訴,何況,在驛館這樣一個世界裡,任何東西都無法藏住,任何秘密都會洩露,為了不讓那些長舌頭的饒舌者們私下出賣我的生活,我在這樣的時刻狡黠地、主動地、同時也是真摯地講述了我和白爺的關系。我蜷動著我潤濕的舌頭,它可以蜷曲似地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為我的命運而申辯;它可以面對一盆已經燃燒成灰燼的灰燼,竭盡可能地傾訴我的絕望和痛苦;它可以再現女人的我,作為驛妓的我的肉體中已經失去的一切自由。

    由此,吳爺忍受住傷口的疼痛,聽完了我簡潔的傾訴。而此刻,在下面,在驛館入口處正發生著一場騷亂,我知道這場騷亂是必然會到來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但我沒有想到:這場騷亂降臨得如此之愉。

    姚媽像一只窗口飛舞的蜂王正在調整這場騷亂的開始,阻止白爺到我的臥房中來,顯然是姚媽此刻急需要做的事,作為驛館的女主人,姚媽此刻正在發揮他特殊的魔力,這魔力我想從姚媽拎著一箱箱銀子從大上海奔赴滇西時就已經開始在她體內孕育和發醇了。從那刻開始,當姚媽選擇滇西的驛館開劈她的理想基地時,魔力就像滇西的野野植物蔓延在她體內,所以,她一生的心智全都放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上。

    白爺從馬上下來的時刻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見到我或者直奔我的臥房。所以,姚媽走上前去阻止他,斑鳩和鴿子就在這時翩翩飄到了白爺的身邊,當聽見白爺的馬蹄聲時,姚媽已經集中心智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為白爺配制好了一壺熱茶,白爺從馬背上剛落在地上,姚媽就讓斑鳩上前親自給白他雙手捧上一杯熱茶,焦渴難耐的白爺很自然地就把那杯熱茶喝下去了。

    這就是姚媽平息這場紛亂的開端,正像姚媽設置魔法的時刻一模一樣:白爺此刻已經被一杯熱茶散發出來的魔幻劑所折磨著,所以,眼前晃動著斑鳩的臉和鴿子的臉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惟一需要的就是女人而已。就這樣,姚媽配制的魔幻劑突然使白爺篡改了目標,在斑鳩和鴿子的身影的勾引下的白爺,已經進入了姚媽的圈套之中。接下來是一陣安寧,我從窗口看見姚媽吁了一口氣。在那個早晨,我並不知道作為男人的吳爺卻在為我設置著一種命運,當他突然讓我收拾東西,隨他離開驛館時,我睜大了雙眼,我一點也不敢置信這種逃離會來得如此之快。

    我不敢置信這種幸福的等待,被我在無數個漫長的黑夜中期待的事兒會降臨在我身上,吳爺在我收拾東西時,已經把那幾枚子彈揣在了他的包袱中,那是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袱,卻伴隨著吳爺走過了漫長的馬幫之道。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我想,在這樣一個時刻,可以把手放在門上敲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姚媽,另一個是侍者。打開門後,姚媽笑咪咪地望著我們低聲地解釋道,她終於把這種場騷亂平息下去了。然而,這只是暫時的,她因此希望吳爺能有高姿態避避這種局勢。姚媽說:"吳爺啊,吳爺,我知道你私下已經跟白爺斗了很長時間,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們的斗爭在驛館內發生,你明白事理嗎?"吳爺直奔主題,他牽住我的手說他想為我續身,姚媽望了吳爺一眼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你用你的馬幫來換我的女兒,我也不願意,沒有她的存在,我的驛館就失去了招牌,沒有她的影子,我會夜不能寐"姚媽一邊說一邊走近我,牽起了我的左手,把我往她身邊攥了攥說:"我的女兒,驛館是你的家,你可不能輕易地跟男人們出去,而且,沒有你的允許,男人們無法把你帶到驛館外,這是准則,任何人都無法破壞我的門規。"姚媽說完這些,笑咪咪地離開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