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腳步在錯落聲中踩著一些腐爛的葉片進入一片林中地帶時,我回過頭來,我似乎終於擺脫了白爺的崗哨。起初我溜出大堂的窄門時,曾經有幾名手扶槍枝的崗哨跟蹤我,我從懷裡掏出一些銀兩,我知道這是姚媽訓練我們身體素質時教會我們的世俗技巧,但我沒有想到當我小心翼翼地把銀兩展露在我掌心時,一個又一個的崗哨頓然間目光閃爍。
一種最世俗的簡潔交易使崗哨們從我影子後面撤退,仍有一個崗哨跟蹤著我,因此我不得不多給他一些銀兩,這樣把把他順理成章地擺脫在我身後。我回過頭去,似乎離崗哨們越來越遠了,我的心靈有些慌亂,似乎往日虛幻的一刻被我扭轉了,從我身邊延續出去的路過於明媚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心中暗想:人都有疏忽的時候,白爺此刻正手捧著煙筒,那種迷幻的煙葉自然會麻痺白爺的神經。這正是機遇對我降臨的時刻呀。所以,我可以像林中傳說的妖精們一樣逃脫世人的追捕術。在幼年時我聽過的傳說之中,我們居住的崗寨經常遊蕩著一些長著翅膀的妖精,妖精們穿越在山岡,騷亂了我們寧靜的夢鄉,於是,村民們便發
動了一場又一場大規模的追捕,然而,村中的妖精們卻形影無蹤。
正當我集蓄起我的力量朝著一片林中空地奔跑起來時,我發現了一隻逃竄的狐狸,那確實是一隻狐狸,我在崗寨的山岡上遠遠地見過這種狐狸,那時候,我只有六歲,寨子裡的人們彼此傳播著狐狸進寨子了,讓大家手持棍棒把狐狸趕出寨子去。於是我們就跟在大人們的身後,也就是跟在那些舞動不休的棍棒之後,去觀看這場驅逐。當我們遠遠地眺望到那隻狐狸時,那只褐色皮毛的狐狸站在一座石崗上,注視著我們,突然,它的身體朝石崗猛然躍起,消失在我們視野之中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隻狐狸。
眼前的狐狸似乎也在逃竄,它環顧四周,焦躁不安地目光離我們很近,就在我虛妄地原望在一隻林中狐狸身上得到再現時,我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槍聲,就這樣,那只不知道從那裡來,也不知道從哪裡去的林中狐狸就在槍聲中倒在了那片金黃色的腐葉上。
白爺走上前來拎起那隻狐狸,狐狸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遠遠地,白爺朝著我笑了笑擲下那隻狐狸走上前來對我說:"如果這只林中狐狸沒有與我相遇,也許它還能擁有另一種命運,也許它會蹦跳而去,在世上多活些日子,誰讓它會與我相遇呢?這就是命運。就像我現在面對你一樣,我知道,你想跑,然而,烏珍,我告訴你,在我眼下,你是無法逃出去的"白爺一邊說一邊摟緊了我:"我是決不會讓你這樣的女人逃出去的。"折爺摟緊我跨上了黑馬,我閉上雙眼告誡自己:"我的機遇再一次變成了虛妄,我活生生地感知到了白爺作為一個男人用一顆子彈那麼快地結束一隻林中狐狸生命的現實,就此,我只能暫時地歸於妥協。
1930年是我生命中最為寒冷的時光。每天我和驛館的女人們一大早都忙著生一隻火爐,之前,姚媽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火爐和從山中運來的柴炭,那些黑呼呼的柴炭,運往驛館的雜院時,我已經預感到了最寒冷的一個月已經降臨了。
姚媽為驛妓們配製了足夠的柴炭和一隻大火爐,滇西最為寒冷的一月降臨時,我已經穿上桃紅色的絲綢棉襖,在每個季節替換我們的衣裝,這向來是姚媽施展驛館藍圖的一種圖像,每當姚媽從省城請來的裁縫匠千里迢迢地趕到驛館時,驛妓們都會一陣嘩然,她們和我都已經習慣了隨同姚媽的想像圖像進入季節的輪轉之中去。或許,我們已經習已為常這樣的擺佈;或許,省城來的裁縫匠人可以給我們的身心帶來一種檢驗,它在裁縫匠人的剪刀之下變成了一種可能:即我們維持生活的手段已經歸於遊戲之中去了。
每當省城來的裁縫住進後花園為我們量體裁衣時,我們似乎尋找到了一種蛻皮的方式,宛如蛇在秘密在操練。桃紅色的絲綢棉襖穿在我身上時,我生起了一爐炭火,它熾熱地映現出我的姿態。1930年的冬天,是我的身心滿懷期待的時刻,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吳爺了,昨夜我卻夢到了吳爺,我看見了一場殺戮,在一陣令我夢中波浪般起伏不休的刀光之中,出現了吳爺的臉,他的臉是如此地親切而堅定。由此,我觸摸到了夢中傳達給我的原理,我在想像中進入夢中的人和事通常會明澈如鏡中的面孔呈現在我眼前。
我承認,我已經淪如了白爺的巢穴之中,之前,我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爺抱在黑馬背上,隨同黑馬的長嘯,隨同那馬蹄聲,每當馬蹄聲觸到我陷入其中的陷阱,我就知道白爺與吳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白夜的殘酷。自從我活生生地看見一隻林中狐狸被擊斃倒時時,自從白爺用一隻狐狸的死亡來束縛我的肉身時,我就感知到了我對白爺的妥協來源於對白爺的恐懼。
而當我的肉體完全地被白爺籠罩在其中時,我就在油燈斂滅之下,把頭扭轉著面對著窗戶。那扇格子窗不知道出自哪一個木匠之手,它卻使我充滿了置身在陷阱之中的無窮無盡的想像力,我那時候並不知道我所有想像力都來源於我對生命的期待。我彷彿在越過窗欞到達我幻像之中的一片山岡,我知道從驛鎮出去再跨過一片又一片山岡,才能抵達另一個天地。
有時候,當我把頭面對窗戶時,我渴望一個人拯救我的肉身。承托這個形象的是吳爺,他出現在我掙扎的時刻,我想,如果這個世上有一個人可以拯救我的話,那只有可能是吳爺。此刻,我的手觸到了焰火,它抑或是一種溫暖的降臨。最近一段時間,白爺消失了,他最後一次降臨到驛館時暗示過我,他有可能會消失一段時間,他要經歷一場大規模的搏鬥,由此,他向我告別時,給我留下了一些沉甸甸的黃金,他說這是一個黃金的世界,黃金永遠都不會失去價值;除此之外,他把幾枚子彈插在我的首飾盒子裡,他遊戲似地說道:"有這麼幾枚子彈守候著你,你就會時常感知到我在你身邊。"
白爺向我告別時,我把脖頸輕輕地揚起: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經學會了這種虛假的遊戲。我知道我施展這種遊戲,只是為了擺脫一個男人的影子,當白爺跨上黑馬時,在我遊戲的時間中滾動出去了馬蹄聲,我希望這種殘忍的馬蹄聲從今以後不要回到我生活中來。
黑馬穿越了驛鎮而去,我知道,白爺經營的是一種殺戮和搶劫,在他的隊伍出動時,必然是馬幫人經歷劫難的時刻,儘管白爺溫柔至極地把手放在我肉體上,觸摸著我的肌膚的紋理,然而,在這種溫柔的背後掩飾的卻是毫不猶豫,不加遲疑的殺戮,比如,對那只林中狐狸的殺戮。
火爐已被我移到了臥房,這種溫暖的過程或許可以打發我對黃昏的某種急切的期待之感,而此刻,當一縷火焰越過寒冷觸著我的指尖時,我聽見了一陣期待而熟悉的馬嘯聲,我側身推開窗戶,一匹白馬邁著疲憊的步子進入了驛館,一個男人從馬背上倒了下來。我奔向庭院,我的心跳抑制不了我慎微的表情,我直奔那個從馬背上倒地的男人而去,彷彿這個男人就是我生命中低聲傾訴的對象。
我慢慢地在姚媽和驛妓的圍觀之下伸出手去,把倒地的吳爺扶了起來,我的手一經輕觸他,他似乎就從昏迷之中醒來了,他睜開雙眼看見了我,打起精神來配合我的攙扶勉強地站了起來,在整個過程中,我敏銳地察覺到姚媽卻是一個旁觀者,她似乎在突然之間已經喪失了往日的熱情,甚至連虛假的熱情也無法體現出來。
儘管如此,姚媽體現出了一種旁觀者的氣質,這是我頭一次領教從姚媽身體中散發出來的一種靜觀的姿態。然而,我在一剎那已經顧不得研究姚媽的態度深藏著什麼,眼下我首先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將吳爺攙扶到臥室之中去。為此,哪怕失去別人的幫助,我也能夠在那曖昧的、突如其來的冷靜之中把吳爺攙扶上樓。
從吳爺的胸膛突然滲出一些血,它像一場驟雨之後突然飄落在地上的紫籐花的花辮,尤其在那個黃昏滲入地上的血滴變成紫色,當我回過頭去時,看見姚媽蹲在地上正在研究著那些血跡。無論如何,現在只剩下我自己面對吳爺了,自從白爺出現以後,我在夢中經常會夢到這樣的情景。人在生活中看不見的場景,就會托附在夢中,夢是虛假的,卻再現了我們生活中的一些現實。
我終於扭轉了夢的虛假性,在這個瀰漫出血腥味的黃昏溶入了這個現實之中去。在一盆火爐的映照下,我現在可以來面對吳爺了,他的臉是我面對的第一種真實,我見過許多世界的分類,也是創世的原初所揭示的真理,男人是陽性,女人就意味著陰性,在這個陰性和陽性交織的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存在穩固了創世的原理。
我所面對的第一種真實是面對吳爺的臉,之前,我曾經在午夜時刻,在我和吳爺的性慾之夜上升為高潮又歸於平靜的時刻,偷窺過吳爺的那張臉,我承認我是在偷窺著,因為夜幕的掩飾之下,我的靈魂已經遠離了我,當我偷窺一個男人的臉時,這個男人已經進入了踏實的睡眠,平靜的睡眠,所以,我盡力可以在靈魂離我而去時,偷窺一個男人的臉,吳爺的臉很平常,然而稜角卻很分明,在那些顯明的稜角里,也許深藏著吳爺的歷史,總之,我似乎無法深入到那些歷史之中去,所以,我的偷窺很短暫的游移開去以後,我也倣傚吳爺一樣進入了黑夜的睡眠之中去。
而此刻,在我所面對的第一種真實裡,吳爺的臉充滿了對我的柔情和思念,以往他的臉上散發出來的柔情和思念也許都被我所忽略了,因為在那些日子裡,白爺還未出現,在白爺尚未出現之前,男人和男人之間似乎沒有一種對比,我知道,我是在看見白爺以後才漸漸地思念吳爺的,我知道,這一定是兩個,截然不相雷同的男人。我從他們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氣息中,用我的肉體同兩個男人的肉體搏鬥著,在搏鬥之中我漸漸地把我的心靠近了吳爺,即使他不再我身邊,我似乎依然在呼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