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個男人面前,從被迫脫下絲綢衣裙到主動地脫下絲綢衣裙,這也是一種熔煉的過程。有很長時間,我經常回顧著可憐的斑鳩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忍受著那些濃郁的湯藥所折磨的過程。我後來明白了一個現實:姚媽在這前已經從郎中那裡知道斑鳩已經懷孕了。所以,姚媽溫情脈脈地從郎中手中接過藥帖先是給我,後來又從我手中接過藥帖交給了男僕。
姚媽操縱著斑鳩的命運,讓斑鳩在進入19歲時殘酷地接受了一次墮胎術。從斑鳩下體流出來的血塊就是一個孩子的原始胚胎。對此,斑鳩在默認之中咀嚼著這滋味。在默認之中,咀嚼著表哥拋棄她的過程。我後來知道了這是她和表哥幾夜肉體激情孕育的胚胎,它永遠地消失了,那些血塊已經被男僕埋在了後花園的一棵蘋果樹下面。我是從走廊上經過時發現這個秘密的,那個男僕站在後花園中,我緊貼著窗欞,我剛出斑鳩的門,而那個男僕之前曾經去過斑鳩那裡,手裡拎著一只羊皮口袋,姚媽吩咐男僕把盆裡的血塊處理干淨時,男僕的手便顫栗著把血塊倒進了那只羊皮口袋裡。當時,我感到身體有一種惡心感覺,所以,我便來到了走廊上透氣。
總之,從斑鳩身體中脫落的那個胚胎就這樣置入了那只羊皮口袋裡,被一個粗俗不堪的男僕埋在了後花園的蘋果樹下面。我在無意識之中窺視到了這個場景,它使我對男人保持著一種防備,而當姚媽責令我在那天晚上一定要接客時,我在姚媽笑咪咪的臉上感覺到一種強行的支配欲。
很顯然,我例外地得到了一次長久的隔離,從春天到夏天,我基本生活在琴房中,我用那一根根缺乏靈性的手指笨拙地消磨著時光,這時光的沉滯與無奈的歎息連在一起。那時刻,我在逃避最現實的場景:淪為驛館的風塵女子,站在門口迎候著男人們的淫欲的目光籠罩自己。因此,我力求從每個琴鍵中發出的聲音可以在飄忽之中中斷,我希望姚媽看不到我的存在,忘卻我的存在的任何意義。
然而,世上不存在這種意義,我的存在已經每時每刻拂過姚媽的視線,每當她在任何一種場景之中看見我的存在時,都會親妮萬分地迎上前來贊美我手指上彈撥出的琴聲,贊美我天姿聰慧,贊美我的美貌。而相反,當姚媽贊美我時,也是我驚恐不安的時候,終於,姚媽責令我今晚接客,並暗示我道:"今晚來的客人不一樣,他已經預訂了你,他一定要讓驛館的第一枝花出場。"此刻,在這個秋色彌漫的時刻,沉滯了春夏兩個季節的我開始出場,我叫烏珍,如果不是人販子的表哥將我賣到這裡,我的命運也許會呈現出另一種跡像。
那從不閃現在我想象和夢境中的跡像也許根本不復存在,我在1929年的秋天,一個黃昏不得不佯裝笑容。此刻我已經馴服於姚媽的微笑,我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在木盆中,在香草彌漫的香味中撫摸過我的肉體:同以往相比較,我的肉體正向著發育成熟之中過渡。觸摸到我的肉體時,我仿佛在靈性中覓到了什麼,然而,我脫離了舒適宜人的木盆以後,姚媽就帶領我站在了驛館門口,如果我能夠展出一對翅膀,那麼,在這一刻,我就可以飛走了。
我已經想不起在1929年春天夜色中走近我的那個青年男子,我已經忘記了這個男人笨拙的方式,以及他把自己變得赤身裸體的方式,以及他經受不信審視的那種情欲燃燒。我知道從那一刻開始,姚媽就給予我足夠的時間。從春天到夏天,她把我安置在琴房,她給予我一種與自我相處的權利,實際上是在巧妙地訓練我的技能,從而巧妙地訓練我作為一個女人的隱忍之心。而此刻,姚媽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是她聲音中第一枝花,我是她惟一的從女子中學畢業的學生這一切給予了她期待。
一個男人在秋色彌漫下已經緩緩騎著馬兒來到了門口,我看到了一團在燈籠之下蕩漾出的白色之光,像是一種白色的霧幔,姚媽碰了碰我的手臂,暗示我集斂起一個女人的全部力量,煥發出我的特質迎候這個下馬的男人。1929年的秋天,我對我生命煥發出來的這種虛假熱情產生了懷疑:在不知不覺之中,在姚媽的目光籠罩之下,我已經屈從於現實,這個現實的重大問題像扇面一樣敞開。在姚媽的培植下,我已經穿上了柔軟的粉紅色的絲綢長裙,頰幫和嘴唇發出芳澤,這是引誘男人的開始;在姚媽的驅使之下,我已經不再是1929年春天的我,那個自我已經在那個男人從馬上下來的時刻,在他向我逼近的時刻驟然消失了。
姚媽稱呼這個男人為吳爺,並暗示我也喚出同樣的稱呼。當我被粉紅色的裙子撐起我肉體並款步走向這個叫吳爺的男人時,在偶然之中,我看到了他的一笑,一種並不像想象和傳說之中的男人的淫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無知和天真制造了假象。總之,1929年秋天的黃昏,這個騎著一匹白馬來到驛館的男人下馬以後就在大紅燈籠的光束的照耀之下,在姚媽一陣又一陣的獻媚之聲中集中起全部的目光審視著我臉和身體。旁邊是姚媽柔軟如絲的獻媚之聲,姚媽不時用手臂碰我的手臂,我知道,姚媽是讓我用她同樣的方式來獻媚。
一種盈動在我生命中的獻媚姿態就在秋風蕩漾起我裙裾的時刻,突然奇妙地從我肉體的頹喪之中,像雨中的殘花般再次綻放。之前,我似乎已經經歷了流水和殘花衰敗的過程,我獨自一個人撫著琴時,我仿佛已經在我生命中看不到任何一種希望。我之所以那麼輕易地就滿足了姚媽的幻想,是因為我產生了另外一種企圖:我想利用男人幫助我逃離驛館。
於是,我滿足了姚媽的一切幻想:就在那一刻,我用纖纖指尖舞動著那根用香草薰蒸過的香帕。這是姚媽為了實現理想而想象出的一種詭秘的、原始的,與香草、與人體、與淫欲想連的秘訣,在之前,當我們的影子還被人販子帶在路上時。那時候,姚媽就已經獨自一人寂寞地坐在後院的臥室中研制著這些香料,研制著一種勾引男人們縱欲時的燃燒劑和魔幻的香味。
為此,她雇用了大量的員工到麗江、中甸和原始森林中采擷香草,那些從史料和民間傳說的版本再現出魔味的香草源源不斷地被馬幫運往驛鎮。然而,姚媽卻一個人研制,一個人完成試驗的過程,這種天賦來源於她幼年成長的地方,那個小地方只是一座小縣城,然而,她的父母卻開了一家藥材鋪面,她就是在那裡嗅到了與肉體奄奄一息的相關的神秘氣息。
她沒有想到幼年時代的沁入她體內的那種神秘氣息使她滋生了無窮無盡的妄想和生機:為了讓驛館成為滇西的第一枝女之鄉,她設置出種種不可思喻的念頭。當她獨自一人抱著銀箱從大上海重歸滇西,被隱居在驛鎮時,她就已經為男人們設置了一個內欲的巨大的圈套。
集斂起香草的神秘魔幻——一根根絲綢帕子變得濃郁,它此刻激蕩起姚媽的幻想,使姚媽研制了薰制香帕的幾十種香草配方。在後院的倉庫裡裝滿了曬干的香草,旁邊是香草薰蒸房屋,每一根帕子都必須經過來嚴格的薰蒸,然後才會舞動在我們的手上,這對於男人來說真是一種致命的魔幻劑。這也是姚媽設置出的一個與肉欲相關的圈套之一。之前,姚媽舞動著那根手帕眉飛色舞地一遍又一遍重述著她重大的秘密,她不知疲倦地卷動著舌尖,她那永不疲倦的舌尖試圖發出咒語。然而,她卻巧妙地把對男人的咒語變為引誘男人上鉤的一種武器,比如,當她舞動著香帕時,她會說出這樣的言辭:"把男人們弄得神魂顛倒才是你們職業生涯中的致命武器,所以,姚媽為你們准備好了香帕,每個人都有特定的香帕,每個人的香帕只允許用一次,換下一個男人時務必換香帕。簡言之,一個男人一根香帕,切忌,香帕只有用指尖夾住隨氣息和微風舞動時,才會發出魔幻的力量"
此刻,我手中的那根乳白色的香帕第一次在我指尖中輕柔地舞動著:吳爺已經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腰肢,吳爺的手臂很長,身材很高大,他大約38歲左右。我對年齡的判斷並不是憑著經驗而是憑著想象。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象力。吳爺對待女人很老練,絕對不是1929年的春天我所遇到的第一個青年男人。即使那個青年男人最終在我的臥房之中,用最快的速度脫光了衣服,然而他依然是一個生手,一個從未接觸過女人的男人。
吳爺在我的香帕的舞動之中已經隨我上樓了。他自始至終一直摟緊我的腰,他把燈斂亮了一些,他坐在一側看著我給他沏茶,並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出了一個虛假的故鄉,我在著假,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的肉體,我的氣息,我的聲音都散發出種種造假的憑證:這是我從姚媽身上獲得的一種秘訣。
首先,我必須維護我的出生地,維護我的故鄉,因為只有維護我的故鄉,我的靈魂的秘密才不會被人撕碎。其次,我要虛假地出售我的聲音,我的每句言辭都不應該是從我靈魂深處發出來的,這也正是姚媽的秘訣。談到靈魂,有一次姚媽諷嘲道:"走到驛館來的姑娘們,少女們,女兒們,首先應該把你們的靈魂拋棄,如果捨不得拋棄靈魂者,就把你們的靈魂藏起來吧!在驛館,如果你們還攜帶著靈魂去會見男人,那麼你們就是最大的失敗者。"
所以,我已經拋棄了我的靈魂,或者說已經巧妙地把我的靈魂藏匿起來了。現在,我跟這個男人僵硬的對話已經結束了,他就像我所想象中的那樣靠近了我,我的心跳動著,既慌亂又恐懼,我想,它絕對不代表我的靈魂所在。吳爺突然對我說,他想帶我騎馬在驛鎮繞一圈然後再回來,問我是否願意這樣做。當吳爺盯著我的目光時,我也在盯著吳爺,我從他深沉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種期待,除此之外,我又尋覓到了那個閃爍而出的又被壓抑下支的陰謀:我生活在驛館所產生的最大陰謀計劃毫無疑問是尋找時機逃跑。吳爺也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在我所遇見的所有男人中,惟有他可以收斂住欲望,似乎對吳爺來說,從我手指間舞動著的那塊香帕對他並沒有產生急切縱欲的力量,而相反,香帕中散發出來的魔幻氣息使吳爺期待另外一種場景。
這正是我期待的場景之一:利用一個男人逃出驛館。此刻,吳爺已經摟著我的腰枝出了臥房來到了樓下,姚媽見狀迎了上來,吳爺說他想帶我騎馬在鎮子上轉一圈,姚媽的目光顯得有些恍惚,走近吳爺嘀咕了幾句,大約是囑咐吳爺一定要將我帶回家來。吳爺點了點頭,就這樣,男僕們已經牽來了那匹白馬,吳爺托著我的身體上了馬背,然後自己縱身躍上了馬背。當馬嘯聲和馬蹄聲在驛館門外響起來的時候,我整個身心都在為那個早已畜謀已久的陰謀而雀躍著。
吳爺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腰肢,馬蹄聲如同我在夢鄉深處聽見的奔逃聲已經在我現實之中響了起來,夜色浮蕩在我身體上端,我情不自禁地坐在馬背上仰起頭:夜色是那樣的皎潔,我看見繁星時,似乎感覺到我的靈魂回到了體內,靈魂到底是什麼東西,它也許是一種像泉水般的湧動;也許是一種像馬蹄似的響聲;也許是一種鏡子般的明亮;也許是一種黑夜的呈現。
吳爺不時地提醒我讓我看看周圍的世界,他大概知道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是被奴役起來的,是無法跨越驛館的,所以,他在關鍵的時刻總是收住韁繩,提醒我看一看繁星和夜色交織在一起的世界。驛鎮到了夜晚顯得很熱鬧,也可以說是說夜色強烈而生動地顯現出了驛鎮的商鋪排列的世界。當我被詭計所左右時,我不時地尋找時機,眼前出現了一家玉石店鋪,綠色盎然的店鋪中坐著店鋪老板娘,她看見一匹馬馱著一個商人和一個驛妓時,早已經心領神會。我原以為,我的特殊身份只能在驛館中顯形露像,一旦我逃出驛館,就不會再有別人知道我是誰了。
然而,我錯了,這顯然是一個對世界缺乏認知的錯誤,我的著裝,我的化妝術,也許包括我已經被姚媽訓練有素的姿態和獻媚術,甚至包括從我衣裙上散發出來的味道——遠遠地、無法避免地已經納入了某種規范,所以,驛鎮人,那些用目光辯認南來北往的馬幫商人的驛鎮,他們大都經營著商鋪為生,他們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舉止而且在極短的時間內判斷出這個人的身份。因為驛鎮人要維持他們謀生的世俗生活,所以,他們研究著人的身份,並從每個人的身份中研究他們的味覺、幻覺和欲望。
所以,我的身份和吳爺的身份很快就在玉石鋪的老板娘面前顯形露像,老板娘手腕上佩戴著一只翡翠玉石。這大概也顯現了她的身份,她站在店鋪門前,那只碩大無比的翡翠玉石在她渾圓的手腕上滑動著,隨著她聲調和姿態而滑動,這大概也是她的目的,讓店鋪的人被她手腕上的玉石所俘虜。這是一種巧妙的商業行為,就像姚媽制造了魔幻的薰蒸香味的手帕一樣,具有同一的目的——讓你上癮。
我之所以把目光停留在玉石鋪門前,是因我的身體中那個陰謀怦然跳動,我朝前後觀察了一遍,這是驛鎮最為熱鬧的街道,如果我現在能夠滑下馬背,我就能左右自己的身體;如果我現在佯裝成被玉石鋪所著迷的一名驛妓,是的,我已經承認我開始了驛妓的生涯,盡管我的身體直到如今還沒被出賣過,然而,我已經遵從於姚媽的聲音。在1929年秋色彌漫的黃昏,站在門口開始獻媚時,我就已經開始了我真正的驛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