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被姚媽的手強行地牽制住了,在幾十個女人中,姚媽竟然第一個挑中了我,這使我陷入了無法脫身的困境之中去,姚媽牽著我的手到第一個男人面前,姚媽笑咪咪地對男人說道:"看看吧,她叫烏珍,我們驛館的第一枝花,從女人中學畢業就來到驛館了,絕對的處女身啊"從姚媽的嘴裡嚅動的時刻,我看見的是她肉紅色的嘴在嚅動,還有姚媽潔白整齊的牙齒在蠕動,從任何一個角度去偷窺和直面正視姚媽,她都算得上是一個美人,我難以想象她的青春是怎樣無情和殘酷地拋擲在大上海的風塵路上。
然而,從這天下午開始,從我看見姚媽的嘴在嚅動的時刻,我在驛館的身份就定命為:第一枝花,女子中學惟一的畢業生。再加上標准處女身份,使我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就難以逃逸姚媽聲音的籠罩。果然,那個商人,不管他是從哪裡來的商人,總之,他也是一個男人,他有些羞澀地望著我的臉——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了,這是一個男人頭一次到驛館找女人,或者更准確地說,這是一個男人頭一次在寂寞如風嘯的馬幫路途中燃燒起了對一個肉體的渴望。他在我旁邊羞澀地站著,姚媽憑著她的閱歷、經驗,憑著一個風塵女人對男人的全部了解,已經感知到男人在靠近我時的那種畏懼和隔閡。於是,在姚媽的聲音下,男人的臉開始紅了起來,在姚媽親自安排下,男人來到了我的房間。
門被姚媽掩緊的那一時刻,整個空間仿佛要坍塌下來覆蓋我的身體,按照事先訓練的規則,我給男人沏了一壺茶,當我提取茶壺給他往杯子中盛水時,男人離我很近,他的手伸出來捉住了我的指尖,他低聲說:"我是頭一次,我絕對是頭一次,我說的是真話,我從未碰過女人身,然而,我想女人身已經很長時間了。"
他猛然抱住了我的腰身,我在掙扎的時刻失落的手觸到了那只瓷花壺,砰然一聲,我盯著滿地的碎片,男人說:"你被燙著了吧?"男人的聲音顯得很細膩,我猛然回望著他的目光,他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左右,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企圖,希望這個男人同情我的處境,然後利用這個男人把我救出去,只要把我帶出驛館我也許就自由了。
男人卻開始面對著我脫衣服,他根本無法穿越我的內心。企圖期待一個男人來穿越我的內心是艱難的,就在男人當著我的面脫光最後一件衣服時,我突然拉開了門,我想驅使我拉開門的是一種恐懼和厭惡:如果男人不那麼快地把自己的身體在我眼前剝離得一絲不掛,如果男人有一點耐心,也許會培植起我的職業勇氣。然而,很多人在關鍵時刻總缺乏這種耐心,這必然導致我的畏懼和厭惡。當我面對一個在我眼前根本沒有靈性的肉體時,我所產生的厭惡是必然的。
我沒有想到有一個人一直在暗中偷窺我的行為,有一個人一直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盯著我的逃逸,她就是姚媽,這個女人,與雙重身份限制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拉開門第一次從一個青年男子的一絲不掛中逃逸出去時,姚媽仿佛從我失控的靈魂中倏然地冒出來。她用手臂擋住了我的身體,她憑著我的眼神似乎就已經掌握了我全部的怯懦和對肉身的厭惡,她把我拉向一個角落,用她溫暖的懷抱輕擁了我一下,這一向是姚媽的特性,一種母性,在我們感覺到六神無主的時刻,或者虛弱不堪的時刻,姚媽的手臂即刻就會伸出來,前來左右我們的思想和理念。
姚媽似乎毫不在乎那樣一個青年男人的情欲之火的燃燒,對姚媽來說,對姚媽的經驗和歷史來說:那個青年男人只不過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所以,當姚媽擁著我時,那個青年男人已經穿上衣服逃逸出驛館而去。我在姚媽的懷抱時尋覓到了一種寬慰,一種解脫,而那個男子的離去,使我的肉體獲得一種暫時的自由。
有很長時間,姚媽似乎已經感到我的陰謀,所以,她不讓我站在驛館門口接客,她讓我到琴房練琴,我說過我是一個缺乏音韻和天賦的扶琴者,然而,盡管如此,我依然坐在琴旁,伸出我的手指撫弄著那一根根琴弦,我的目的很縹緲,呆在琴堂裡,總比與男人呆在一起有意思得多。
斑鳩突然嘔吐的那一刻,並沒有使我意識到一種懷孕的現象。因為這種現象太遙遠了,她的第一次嘔吐發生在我們集體用餐的時刻。那是一個午後,通常這是整座驛館最為寂靜的時刻,通過最近的驛館敞開的大門以後的程序,我基本上已經了解了這裡的日常生活動態:上午,整座驛館仿佛睡覺似的,仿佛是一只進入睡眠的枕頭,枕著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控制好那些絲綢長裙的穿越之聲;下午降臨意味著夢醒之後的時刻已經到來了,洗漱完畢之後就是集體用餐。
此刻,從各個房間穿越而來的裙聲和腳步聲開始匯集在餐廳,這是廚房中一間四方形的房間,裡面有餐桌,可以提供驛館中的所有人用餐,用餐完畢後一個喧鬧的世界就開始隱隱約約地再現出來了,這也是驛館的門每天敞開的准確時間,這是姚媽規定的時間,之前,姚媽衡量和調查了各路商人馬幫進入驛鎮的情況,午後是馬幫們陸續進入驛館的時刻,如果我有一種自由的時間出現在驛鎮外的古道上,我就會頻頻地發現有條驛道可以直接插入這塊盆地中央的重鎮,馬鈴兒聲在午後飄動著,這也正是精明的姚媽研究男人們的心態情欲後提煉出來的一種准則;男人們進入驛鎮後,稍為休息一下,欲望就會開始燃燒起來。下午是欲望燃燒的開端,有些男人的欲望燃燒得快一些,有些男人的欲望燃燒得慢一些,總之,從下午開始,就有男人開始在驛館外游動了。到了夜晚,准確地說應該從黃昏開始,一個又一個男人也就在這一刻,懷著勇氣,懷著對肉體的焦渴,兩只腿同時跨進了驛館。
夜色上升,驛館開始沸騰。姚媽的理想開始慢慢地呈現出來,而此刻,斑鳩卻開始嘔吐,她有一只手掩住嘴,往餐廳外面奔路時,我並沒在意,姚媽走近我——有一點我需要澄明的是姚媽每次都跟我們一塊用餐,她的住所卻遠離我們,在後花園中有一座獨立成形的小樓,姚媽就住在樓上,與我們的住所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距離並不遠,卻隔開了姚媽的廚房,仿佛隔開了一種靈魂,很長時間,姚媽的另一種生活是最為秘密的。
姚媽敏感地讓我去看看斑鳩,我來到了斑鳩的身邊,她正蹲在茅廁外的水溝前嘔吐,我拍擊著她的後頸。後來,我把斑鳩嘔吐的事兒告訴了姚媽,姚媽的柳眉皺了一下,問我在之前斑鳩有沒有碰過其他的男人,姚媽看著我並用費解的目光提醒我:"你和斑鳩是一個寨子裡走出來的,在進入驛館之前,你有沒有見過斑鳩身邊的其他男人?"我搖了搖頭,那個時刻,也許更長之前,當表哥把我們的賣到驛館之後,我就已經產生了一種警戒線:用我的心智防備外來的世界。
所以,當姚媽盯著我時,我巧妙地藏住了舌尖的圓滑滾動,沒有洩露出表哥與斑鳩的往昔。姚媽轉眼之間已經請來了郎中,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把手伸在斑鳩手腕上把脈時,姚媽和我,以及鴿子一直站在身邊,姚媽目光一直盯著郎中的眼神。事實上,郎中的眼神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幾分鍾以後,郎中開了幾劑中藥遞給姚媽,我的心跳動著,我想機會來了,如果我趁此機會,從姚媽手中獲得那藥帖的話,我就可以到驛館中的中藥鋪子為斑鳩抓藥——這的確是一種我為之逃逸的時機,一個大好的良機。因此,我請求姚媽讓我到藥鋪為斑鳩親自抓藥,姚媽不假思索地就把藥單子遞給了我。
我的自由遠在驛館之外,它是我徹夜夢想的一條古道,我可以跟上一支馬幫就可以輕易地離開驛鎮,我聽說那些馬幫可以去印度、波斯,可以去省城和大上海。就在我拿著藥帖回了一次屋取了一些積攢的盤纏出門時,姚媽卻像一個明朗陽光中的幽靈:她的存在使我破滅了離開驛館的又一次機會,她一張口說話,就徹底洩露了姚媽的精明和詭秘。也許只有姚媽的洞察力,作為一個女人特有的,經過時間和風塵所磨練出來的預感,才能觸摸到我的陰謀。
姚媽笑咪咪地讓我把藥帖遞給她,她說,這樣的事兒用不著驛館第一枝花親自去料理,盡管我力求爭取,並解釋說斑鳩是我同鄉人,為她做點事我非常樂意。我的任何理由在姚媽笑咪咪的眼神下顯得很徒勞。她很簡單地就從我手中接過了藥帖子——很容易地就破滅了我的夢。
姚媽的男僕接過藥帖出門去了,在這裡,在已築起的圍牆下,男僕們走來走去。姚媽寧肯去相信男人們,也不相信女人,在這裡,男人們可以任意地出入,而女人的腳卻不能越出門外。門外對我們來說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禁區,因為,姚媽嘗試過了一切風塵的歷史,她大概早就已經掌握了一種規則,所以驛館中有幾十個男僕,他們身強力壯,目光像鷹一樣盯著你。目的是為了讓男人們的目光盯著女人們的腳,這腳無法挪動到門外,所以,我響往外面的世界,我經常把頭探出窗外,渴望縱身趴到一匹棗紅色馬身上,然後縱身向著遠方飛去。
1929年春天,這是一個莫測的春天。首先,降臨到我們身邊的一項嚴酷的事兒就是斑鳩的墮胎。這件事是在秘密之中發生的,姚媽指令我和鴿子守在斑鳩的身邊,並責令丫頭在廚房中煎好了草藥。其實,當我站在窗口往下看去時,我就已經看見了抓藥的男僕回來了,這意味著我的幻想徹底地破滅了。然而,治愈斑鳩的病並讓她盡快康復,轉眼間占據了我的心靈。
姚媽依然笑咪咪地出現在斑鳩的臥房之中,她把一只保養得很柔軟的手伸出去放在斑鳩的手腕上,姚媽的手指上嵌著一金一銀的戒指,手腕上還佩帶著玉鐲兒,她的聲音很親熱,她勸誡斑鳩一定要臥床休息,一定要喝完每一次煎出來的中藥,她一邊說一邊附下身更像母親似地說:"你是我的女兒,我會疼你的。"
煎藥的丫頭端著瓷花碗來了,我看到了一種彌漫在空中的熱氣,卻無法看穿碗底下的深淵,這無情的深淵正在等待著斑鳩,這是已經跨入19歲的斑鳩來到人世間用肉體經歷的第一場熔煉之苦,斑鳩很馴服地從丫頭手接過那只瓷花碗,她默默地注視著濃郁的藥湯,仿佛在那一刻已經溶入了姚媽為她安排的命運之中去了,仿佛在這種馴服之中,她的身體已經接受了這種熔煉的開端。
第三天以後,從斑鳩下體中突然流出了濃郁的血塊,我和鴿子見狀都很恐懼,慌亂之中把姚媽喚到床前,姚媽詭秘地一笑說:"斑鳩,現在,你獲得自由了,這對於你來說很重要,"直到那一刻,我們才猛然明白了斑鳩懷孕了,斑鳩又墮胎了。我們盯著斑鳩憔悴的臉,在這三天時間裡,斑鳩經歷了時隱時現的疼痛,在她疼痛難耐時,她會緊緊地咬住嘴唇,不過,從這一刻開始,斑鳩確實獲得了肉體上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