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他開始給院子裡的植物澆水,時間已經不多了,兩天時間太快了,他就要回前線去了,這一刻,他似乎不害怕死亡的召喚,他又繫緊了皮帶,令我想起了三郎,他們有相似處,也有迥異處,他們惟一的相似處就是支持我繪畫,並對我繪出的人體感興趣,哪怕這是一種沉默的興趣,但還是讓我感覺到他們默認了我的人體記錄了戰爭中的婦女的遭遇,他們還有這樣的相似處就是願意與我在困難和混亂中尋找到和諧相處的機會。他們之間迥異之處在於三郎從不跟我談論死亡,即使是當我們深陷在可怕的轉移和面對一具具殘骸時,即使他已經失去一條腿時,他也從不在我面前談論死亡。島野不一樣,他在與我的性史活動中,當我們進入肉體的高潮時,他會喊叫,類似一種狂歡節以後的喊叫,也類似死亡來臨前夕的喊叫,爾後,他會用汗淋淋的身體面對我,低語道:如果我死了,我仍然愛你。
我跟三郎從未發生過肉體關係,而我卻很自然地進入了與島野的肉體的接觸。噢,這些迥異,這些相似點,這些可以言說或不可以言說的故事,彷彿那些乾枯的植物,一旦獲得了水份,重又活了下來了。島野站在院子裡用井水裡的冷水洗身體時,那是拂曉,我醒來了,我已經知道他將離去。我站起來從地鋪上越過一團陰影,我感覺到他要走了,一種可怕的喘息隨即罩住了我,在那時刻,我分不清時光在左右什麼,也不知道戰爭在捉弄什麼,我突然走到石板鋪成的院落中,伸出雙手去擁抱他說:"我們離開吧,我們為什麼要打仗,我們可以逃走,菊野子不是也逃走了嗎?你可以脫下軍裝,這是機會,我們可以走啊走,到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去,到你的國家,或者回我的國家,或者在中國別的地方去生活,好嗎?"
他愣住了,他濕漉漉的裸體彷彿變成了一具塑像,在日後,在戰爭結束以後,我曾試著使用泥巴,因為只有使用泥,才能回到現在,回到日本軍官島野裸體佇立的時刻。他大約是被我所描述的這種前景所迷住了,他佇立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中國庭院伸延過去的遠方。然而,只兩三分鐘時間,他就又回過了頭,開始穿衣,彷彿場景或幻覺消失了,他的理智又回來了,國家的利益重又操縱著他的生命,他一聲不吭地穿衣,他醒來了,他回到了現實,然後又開始推開了我。我們的吻別並不熱烈,相反,卻很冰冷。也許從那時候開始,就意味著我們已經開始面對永訣的道路,他離開了,我留下來,我自以為已經從慰安婦的名冊上消失了,我開始了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