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錄下了她身體的時間,這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上旬的中國邊境,這是日軍侵略了的中國土地上;地點,曠野中一座用鐵絲網築起的日軍營區;時間,一個被荒謬之花籠罩的上午或下午。慰安婦的日軍監管人坐在我的對面,許多年以後,我經歷了世事如煙的時代變幻,我經歷了心愛之人的離去,同時也經歷了時間的另一種摧殘術,當我第一次巡迴的歐洲展覽在倫敦畫廊開幕時,停留在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這次人體展覽,首次像驚雷滾在畫布上,使在場的人們發出了驚悚聲,儘管那些聲音很低沉,優雅,我仍舊感覺到了一幕幕逝去的場景重又返回了現實之中。
暮色是在菊野子的後脊背的色澤中降臨的,當時,我正用最後的一點點褐色塗沫著她的脊背,那是一片光潔的領地,那是女人最為舒暢的線條,也是女人顯現支撐力的地方——我加上了粉紅色,肉色,我還加上了淡綠色或少許的黑色。這樣一來,菊野子的脊背顯得神秘莫測,直到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時間回到那一刻,她感覺到畫筆已經疲憊地從我手中滑下去了。
她站起來,她的裸體只是在那時刻顯現出了希望,那是一種被自我的生命所撼動的時刻,她久久地目視著這個瞬間——我把她的人體畫懸掛起來,我讓她看到了她身體中的色塊,濃郁的芬芳。她謝過了我,把她衣袋中的一支鋼筆送給我,以示紀念。她和貞玲一樣,都不想從我手中索取人體畫,彷彿她們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而我也一樣,深知這些人體畫不可能在戰爭中存活下去,因此,第二天我把它們捲成圖幅——我想到了喬裡,我知道喬裡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國。我不想讓更多人猜測出這些人體畫的秘密。第二天早晨,我就搭上一輛敞篷車出了營區。到了小鎮我下了車,來到了喬裡的中國庭院,喬裡正站在院落中打包裹,牆壁上懸掛的水墨畫已被他收入進箱子,幾大只箱子裝滿了他在中國繪製的作品。看見我出現,他起初生氣,後來高興起來。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上次他守候在鐵絲網外的小路上,他等到的只是惆悵和失望。從此以後他就放棄了帶上我離開的幻想,然而,有一件事他卻想交給我處理。他手裡晃動著一把鑰匙,認真的告訴我,他父親離開之前已經買下了這座中國庭院,其目的是為了讓喬裡留下學習中國畫。既然我來了,他想把鑰匙交給我,讓我作為女主人經常出入這座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