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人類最殘酷的刑法面對的顯然是肉體。當我們越過一片開闊地上雜亂無章的草叢,到達尖叫聲發出的地方時,我們目睹了發生在我們現實生活中的一種銘心刻骨與肉體相關聯的——人性中最為荒謬而殘酷的刑法。來自中國東北的女人,她名叫李秀貞,她因為做慰安婦,在無意之中懷上了男人的孩子。這孩子使她母性的力量突然脫穎而出,在遷移之路上,她似乎從來沒有叫喊過,我們知道,懷孕的婦女要跟隨日軍遠征,那是一幅多麼慘不忍睹的場景,然而,她自始至終地走在路上,從來也沒有停下來,因為她惟恐停下來就再也無法前進,每個人都害怕被拋棄,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充斥著瘴氣、瘟疫和死亡的世界,而且我們所面對的還有恐慌,來自心靈和肉體的那種夢魘,似乎時時刻刻地緊貼著我們的肌膚,使我們無法動彈也尋找不到任何出路。
已經在她身體中開始成長的那個孩子,隨著她堅韌的腳步朝前移動,孩子似乎並沒有感知到在母體外面的世界,孩子們在她身體中以世界上最自然的一種力量成長著。然而,就在這一刻,她躺下去了,我們和她都遭遇到了一場無恥的欺騙,當我們天真地目送著她的身影從我們群體之中消失之前,我們還感到了一種人性的溫柔;我們慶幸地觸摸到了她作為母性的一種旅程,因為即使是在戰亂之中,她因為獻出了肉體,所以,肉體依然在這裡得到了尊嚴。我們原以為,醫生確實在為她的身體負責,讓她在遷移的路上,作一次孕婦的全面檢查。
我們都忽視了一種罪惡:在這裡,肉體早就已經失去了任何價值,入侵者想剝奪她的所愛,將她身體中最親愛的那種摯愛從她身體中剝離出去,越過微風中顫慄的草棵,我們離來自中國東北的女人已經越來越近了。突然,尖叫聲停止了,四周像死寂一樣可怕,我們不顧一切地朝前移動著腳步聲,作為女人,在那樣一刻,我們似乎已經張開身體中所有的毛孔,準備好了熔煉自我的一切刑法,惟其如此,我們才可能到達她的身邊。
所有女人都飽受的一切煎熬在這一刻湧現在眼前:那個日軍醫生似乎終於可以拋開他手中鮮血飛濺的器具了,看不清那是什麼樣的器具,也許是刀鋒。他噓了口氣,剛才他一直蹲在地上進行著他職業生涯中最無人道主義的一場刑法,剝開女人的子宮,讓女人的那個孩子變成肉片和血水,從她身體中快速地流出來。此刻,醫生拋開了器具,那些金屬器具隨意地拋在草棵中,彷彿想再一次地踐踏緬北地區最自然無垠的、純潔的草棵。醫生站了起來,摘下了他的兩隻塑料手套,那是迄今為止,我所看見過的最為鮮紅的手套,沾滿女人鮮血的手套,而且那血跡是從子宮中流出來的,是一個孩子的已經不存在的肉體。他摘下手套,依然像拋棄醫德、人性、憐憫和仁慈心一樣,舉起手套,朝著草叢中拋去。那雙手套恰到好處地拋到了我腳下,我彎下腰,扭轉身去,我差一點就要嘔吐,或者尖叫起來,然而,貞子的尖叫聲已經發出來了。
貞子是第一個奔向前的女人。她一尖叫,我們也就跟隨她朝前奔去,於是,世界上最荒涼、淒美的一刻出現了:來自中國東北的慰安婦,整個身體躺在血泊中,宛如躺在被風暴所摧殘過的一場事件之中。她裸露著下肢,完全赤裸,然而,已經看不到她大腿的陰毛,也看不到作為女人的****——那些東西已經被鮮血所籠罩,而且她已經昏迷,當我們想起來應該唾罵日軍醫生時,當我們仰起頭來時,才發現,那個製造了摧殘肉體刑法的醫生已經在兩個日軍的陪同下,從我們眼皮下消失了。他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他已經徹底地剷平並消失了這個女人子宮中的胚胎;他已經施用最殘酷的刑法讓這個女人的肉體失去了孩子的存在。我們試圖想喚醒她,然而,喚醒她是困難的。在那樣的一個時刻,我們已無任何力量想像她的肉體倍受摧殘的時刻,我們把她扶起來,她的身體卻像石頭一樣沉重,像花瓣一樣凋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