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面積大呀!」半天沒說話的老趙媳婦兒,這才喜滋滋地插上一句。
「我看你家的房子也能值不少錢吧?」老趙關心地打聽著吳廣富的那套房子的事。
「哎呀,我那個比你們的差遠了,補個十幾萬。要是幾年前還夠上郊區去買個房子。現在想簽都不成了,郊區都漲得比我的拆遷款還貴了!」
「就是,不能按以前的標準簽,現在你是房主,找政府談哪!」
「談什麼呀,加上開發商給的錢,我還不夠……」吳廣富發現突然說走了嘴,不過,老趙並沒聽出來,他依然得意地傳授著經驗。
「你別找別人談,就跟政府談,開發商的坑挖到你家門前才著急呢,沒到跟前,他們才不搭理你!政府不一樣,要顧及形象,要顧及影響嘛,再說人家還要上班呢,只要天天跟他們耗著,沒有談不下來的!」
吳廣富用無比仰慕的眼神望著眼前的兩位闊佬,彷彿自己很快也能搖身一變。
沒錯,這正是他眼前鬱悶的事。
自從興建全省第一高樓的傳聞出來以後,濱河市的房價漲瘋了,可是政府許給自己的拆遷補償還是當年的老樣子,當時跟政府簽了協議的老鄰居們不但住了新房,拿了補償,有的人還把多出來的房子賣了,賺了一筆天文數字。
平常自己去安置房小區裡閒逛的時候,整天聽見這樣的一夜暴富的故事,本來就好幾天都睡不著覺了。跟家裡那些不爭氣的傢伙商量吧,他們都說不一定是真的,只盼著早點拿到政府給的那十幾萬,頂多再要上李倉浩的那筆錢……
可是如今這樣算來,自己扛了幾年,這不是反而比早走的人還虧了嗎?
「這可不行,一定要連本帶利地都賺回來!」他一仰脖,喝光了杯裡的酒,憤憤地說道,「趙哥,按你說的,明天我也找政府去,不給我滿意的補償,我、我還就不走了!」
房價突如其來的上漲,讓擠上末班車的妻子很是興奮。可是李曉春卻興奮不起來,拆遷戶似乎正在以比房價上漲更快的速度調高著自己的拆遷補償的預期。以一戶普通農戶為例,有三分地的宅基地,如果執行新的補償標準,該戶家庭除了可得到兩三套回遷樓房外,另有四五十萬元的拆遷補償款。要是執行六七年前的拆遷政策,則只需要補償二三十萬元現金。
領導們去迪拜之前,李曉春立下了軍令狀,3個月內必須把幾個核心地塊全部清理乾淨,三通一平,立即開工。連一向強硬的陳彩萍也提議:要不就修改拆遷協議,再給拆遷戶們一點兒甜頭。這個想法領導也比較支持。
這下可苦了李曉春,因為這就意味著剛剛簽署協議的那批拆遷戶會認為自己的利益受損,這麼快又調高了拆遷補償,會不會讓那些沒簽的人產生更高的心理預期?
正在為難,老劉蔫粑粑地敲著他的門。
李曉春揮手示意他進來,老劉神色詭異地說:「主任,我有個好消息,有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李曉春已經太瞭解眼前的這個人了,無奈地說道:「看你的樣子,好消息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老劉嚥一口唾沫,心說自己怎麼這麼倒霉,遇到這樁吃力不討好的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那個最牛釘子戶來了,就是老街上的那個吳廣富。」
「哦?他肯跟我們談條件了?這是好事啊,以前他不是一直不讓我們的人進門嗎?」
「沒錯,他是肯談了,不過條件開得太高。」
「高一點兒沒關係,可以談說明他的心理發生了變化,是好現象。現在領導們都不願看到拆遷引發群體性事件,只要不出現上訪、自戕這樣的極端事件,咱們是可以出手大方一點兒。」李曉春覺得柳暗花明,心情大好。
「現在不是一點兒的問題,他要安置一套房子以後,手裡還剩100萬!」
「100萬?現在的人都瘋了是吧?他那三十多平米的破棚子,還要剩下100萬?」
「我也是說,早知道當年我也不托關係,硬擠進建委了。要是當年也沒工作,自己搭個小破房子,現在我也是拆遷戶了!」老劉說罷歪在沙發上抽起煙來,完全不是李曉春剛來時那個滿心想通過手裡這點權力多賺點外快的樣子。
「話不能這麼說,你是國家公務員,他就是一個流氓,你跟他比什麼?再說了,這種不合理要求也不可能滿足啊?」
「那怎麼說?我跟他們家談幾十次了,他們家是那講理的人嗎?你要找出個能跟他談的人,我下崗都行!」
李曉春一聽這話,反倒笑了。這一年來,老劉也不知不覺變化了很多,他也不好再繼續敲打。
最終,濱河市最新居民拆遷貨幣補償標準還是如期公佈,每平方米補償初定為15000元左右。較之去年上營棚戶區拆遷補償價格8000元/米2,「漲幅」接近一倍。對此,儘管相關部門不住地解釋,這是由於評估採用了市場比較法,並考慮了周邊住宅一年來的價格變化。但新補償方案剛一下發,就招來先搬走住戶的強烈不滿。每天還沒上班,就有拆遷戶在辦公室外面等他——這些還都是客氣的,是準備跟他講道理的人。更多的人是直接衝到各級拆遷辦的項目辦公室裡,吵鬧摔砸。一時間李曉春覺得有點亂了陣腳。現在拆遷的情況就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好些人把拆遷當成了這輩子唯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獅子大開口。
再加上「拆遷富翁」的出現,以及他們的炫富式消費,像霍亂病毒一樣迅速蔓延到了整個城市,人們彷彿再也不需要以前的生活方式了。人人都在攀比,都想借助這個一輩子只能碰到一次的機會,脫貧致富……
李曉春突然想到了以前曾經看到過的一部電影——《股瘋》。
人們都像打了雞血一樣,奮不顧身地,彷彿每天都在搶錢。
李曉春的辦公室變成了「上訪人員接待辦」的時候,梁伯的家裡也炸開了鍋。老宅本來就不是梁伯一個人的,雖然弟弟一家另有住處,可從產權上講,這個房子可是兄弟倆各佔一半的。以前兄弟兩個講感情,大哥說不搬,那就不搬吧,反正二弟家的經濟條件好,住著單位蓋的三居室,夫妻兩個都拿退休金,所以也還是有點捨不得看見陪伴自己長大的老宅也變成一堆瓦礫。
但如今不一樣了,按照新的拆遷補償標準,自己家兩百多平米的房子,就意味著300多萬的補償,即便一家一半,也是一百五十萬啊!這輩子,不,連上上輩子,這也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啊!
有了這筆錢,可以給兒子買車,可以送他出國讀書……多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這不都擺在眼前嗎?可是這麼好的事,為什麼自己這個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不答應呢?
「不是我老頑固,你看對過的李平家的宅子,拆了吧?他們還蓋得出這樣的好房子嗎?那樣的房子就不是蓋起來的,是用一家人的心神意念,用感情和歲月一點點兒堆起來的!」
「大哥,就算你說得對,可是這房子比咱倆加起來的歲數都大,咱們兩個都退休了,也該讓這老房子退休了吧?」
「退休?它又不像我這樣老胳膊老腿,哪哪都不好使了……我告訴你,這房子好使著呢,冬暖夏涼,又接地氣!」
「我知道你住平房住習慣了,可是我告訴你,住樓房真的比這個舒服,你要是住不慣高層,你可以要個一樓的房子嘛!」
「我不搬,這樣的好東西拆一個少一個,到時候後悔也沒地方找去了。」
「我就不明白了,有了錢,什麼好的買不著?幹嗎死守著這麼一套破房子?」
「破房子?連你也說這是破房子?是誰在這逗蛐蛐、放風箏、娶媳婦兒的?」
「我看你是越扯越遠了!」弟弟氣哼哼地出了梁伯的屋子。可沒達到目的,就這麼走了,又不甘心。只得索性一屁股坐在院子裡的石凳子上,繼續生他的悶氣。
子涔從沒見父親和二叔吵成這樣,也不敢說什麼,悄悄地給二叔端了杯茶。
二叔接過來,卻並不喝,只是拉住子涔問:「孩子,你說你這個爸爸是不是太自私?拿了拆遷款,別說別的,送你也去國外鍍鍍金不好嗎?要不然你那個洋博士過兩年嫌棄你了,你找誰哭去?」
子涔尷尬地笑著,說:「叔,我今年要參加成人高考呢,渤海也在幫我複習,我不想用家裡的錢。」
「跟你爸一樣,是個傻孩子啊?大把大把的鈔票送到眼前都不要,你那個什麼成人高考的文憑值錢,還是留過洋的值錢?」
聽著自己從小一起淘到大的弟弟,如今這麼質問自己的女兒,梁伯在屋裡也坐不住了。叼著他的老煙斗,站在門檻上,幽幽地說:「我記得當年拆北京城門樓子的時候,只有梁思成夫婦力保這些古建築,他們後來為這個事遭了多大的罪?後來怎麼樣?還不是證明他們的想法是對的?現在北京不是到處在重建那些個城門樓子了嗎?」
「老大,你是越說越離譜了,還比出梁思成了?」
「我不是拿自己比梁思成,我是拿你們比那些個嫌這房子老,要拆這房子的人!」
「老大,你別做夢了,連人家梁思成林徽因都保不住那些城門樓子,你想不拆這老房子就能不拆啦?」梁家二伯氣得七竅生煙,到底也沒能說服這個倔老頭!於是摔下杯子,憤憤地走了。
考察團的領導就快要回來了,李曉春卻怎麼也解不開這一團亂麻——拆遷補償按照領導們走之前議定的新標準公佈出去,非但沒有起到效果,反而亂作一團。先是去年剛簽下協議的拆遷戶不斷地來鬧事,緊跟著李曉春發現,目前的情況是:成本越來越高,難度越來越大。
成本是土地成本的一部分,加上土地入市的土地出讓金,一級開發單位資金的成本,這些成本加在一起,它的上漲速度和由此產生的成本提高,對房價來說是一個巨大推力。
更糟糕的是,成本越來越高,造成大家對房價的心理預期越來越高,舊房子反而是根本都拆不動了。於是展現在大家面前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高房價造成拆遷成本加大,拆遷困難又造成土地供應減少,土地供不應求自然導致房屋價格上漲。
眼下的狀況卻是:因為補償造成的矛盾越來越多,重點村鎮改造等重點工程進度受到嚴重影響,但控制補償又可能會加重拆遷戶與拆遷方的矛盾……此時的李曉春真有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