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倉浩乘坐的飛機剛剛落地,他還沒來得及下飛機,就接到了財務總監的電話,這個電話徹底把他從迪拜帶回來的好心情給擊碎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殘酷的事。
財務總監告訴他,今年的貸款沒有辦下來,公司的現金流告急。更糟糕的是,國家政策似乎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作為房地產企業,從銀行輕易拿到貸款的日子似乎要結束了。
這怎麼可能?自己這些年來,不是被銀行追著攆著才走到了今天?如今,自己最親密的盟友怎麼可能在背後捅自己一刀,甚至不事先溝通一下情況?
跟他出國的兩個副總還在津津有味地談論迪拜的奢華,雖說整個的行程都在忙於「伺候」別人,但僅僅那驚鴻一瞥已經夠讓他們激動半個月了,李倉浩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轉身下了飛機。
貴賓通道裡,雪兒已經在等他。實際上,雪兒已經知道了財務方面透露的壞消息,因此,她小心謹慎地接過李倉浩手裡的皮包,等李倉浩走過去,她才輕輕沖兩位副總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兩位副總滿眼的疑問,但此時也不好說什麼。
機場門口,雪兒沒敢派公司的奔馳來接機,只是一輛7座的公務車等在門口。李倉浩黑著臉坐在了前面,大家都不敢出聲,汽車在大家的沉默中一路飛奔,向公司開去。
在李倉浩的記憶裡,他與銀行的蜜月期大概還是十幾年前的事,那時候要不是銀行主動投懷送抱,他是否敢從包工頭搖身一變成為開發商,這都未可知道。那時候全國的房地產都是一派欣欣向榮,隨著房地產行業步入上升週期,房貸理所當然地成為銀行最佳的盈利來源。每年的這個時候,根本不是自己派人去銀行求爺爺告奶奶,他記得好幾次都是行長請他喝酒,喝完了,貸款也來了。
「真是養豬,非要把你養肥了再殺?」李倉浩想不明白,銀行這是怎麼了?即便2008年底,全國房地產行業一片肅殺的時候,銀行也不過「勸導」我降價促銷,盡快回籠現金而已,哪裡幹過這樣釜底抽薪的事?
真他媽戲子無情,婊子無義!當年海南房地產泡沫破滅,鬼都不敢進房地產,你們哄著老子硬著頭皮幹起來,今天見老子要發財了,就給我使絆子?想得美,老子什麼沒見過?窗外的風景飛馳著退去,李倉浩卻陷入了回憶。的確,那樣的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還有什麼能讓他亂了陣腳呢?
1995年海南地產泡沫破滅的時候,李倉浩正在那裡,他是1989年去的海南。當時的海南特別好,整個氣氛都特別自由,周圍大部分也都是北方人,大家都是闖天下的,什麼都能談得來。那時候李倉浩挺窮,可他身邊比他更窮的人大有人在!
剛到海南的時候,他見到的景像是走私車直接從海船上拖下來,沿著沙灘由拖夫拖到岸上,一人拖一輛車給200元。這對內地來說可是個大數目。李倉浩曾經無比快樂地做過海邊的「拖夫」。
但那時正是海南的走私發財路將至盡頭之時。這個場景也成為海南地產泡沫起因的註腳之一。為什麼這麼說?海南1988年建省後要發展,要發展就得向國家要政策,於是特殊的出口政策、開放股市、房地產政策就成為海南的三大爭取目標。
「走私」這個詞已經有點遙遠和陌生了,但在本世紀八九十年代,「走私」是熱度堪比當今「房價」的熱門詞彙。海南要到了特殊的出口政策,從而也出現了大批進口汽車轉運到內地的牟利行為,當海關把這種經營當做走私查究之後,對於經濟荒蠻時代的淘金者來說,走私發財的捷徑斷了。
走私發財之路被堵,房地產開發就成為發財捷徑。一時間,投機炒作盛行,事後證明,這個捷徑一旦被開發,泡沫的出口一旦被打開,局面變得不可收拾。
坊間一個著名的傳說是講,1992年8月,為了核實一個項目的審批情況,潘石屹以五斤橘子和一條香煙為代價獲准查閱有關內部資料,他意外發現海口市在建人均住房面積已達50多平方米,而同期北京人均住房面積才7平方米。
此時的李倉浩雖然只是個包工頭,不過他的手也癢癢的,希望投身到那股地產的洪流裡去。其實早幾年,海南地產市場已相當火暴,遍地都是全國各地的炒地皮者,身處其中,他實在沒有辦法拒絕這種一夜暴富的誘惑。他找到一個在海南開歌舞廳的哥們兒商量,想要一起炒地皮。
當時,他們看中了一塊瓊山市的地,位置較偏,大約幾十萬元一畝,但當時已經是非常便宜的了。那時候的海南已經基本拿不到這樣價位的土地,很多在1989年後每畝十幾萬元、幾十萬元拿到的地,在1992年早已飆升至每畝300萬元以上,到1993年漲至最高位680萬元每畝,漲速驚人。
李倉浩的這個老鄉當時是一間歌舞廳的老闆,既然炒地皮的人多,歌舞廳的生意自然也就異常火暴。所以,當時他的這個老鄉是「大老闆」,他只是個「農民工」,雖然一心夢想著在海南賺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子,但命運跟他開了個大玩笑。老鄉在看好了那塊地以後,賣掉了生意火暴的歌舞廳,自己買下了那塊地,根本就沒有帶著他一塊兒「玩」的意思。
但是泡沫總要破滅的。
捨不得拔腿或者幻想在最高位拔腿的後果就是:1995年海南的600多棟在建樓房爛尾;18834公頃閒置土地和800億元積壓資金,僅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壞賬就高達300億元。同年的北海,一個30多萬人口的城市裡留下了130多個,共計120多萬平方米的爛尾樓,還有大片閒置土地。
當年沒有金融機構投資房產開發的限制,國有銀行不但把款貸給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開發,自己也直接開發。而且,當年的貸款根本沒有現在的這套審核制度。如果貸款還不上,也不是現在這樣要追究信貸員、領導的責任,大都是核銷了事。正是因為這樣,當年金融調控一來,國有銀行成為最大的埋單者。當然,從根本上講,是全民埋單。
李倉浩和無數勝利大逃亡的人一樣,慶幸不已。臨走的時候,他本來想去感謝一下那個不肯帶著他「玩」的兄弟,找遍了海南也沒能翻騰出那個妄想獨自發財的倒霉鬼。
「李總,到了,請下車吧?」他的思緒被雪兒輕聲的詢問打斷,這才意識到已經到了公司樓下。
他相信俗話說得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現在的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地產商誰經歷過那樣觸目驚心的時代?自己不是越過越好了嗎,他一邊在心裡安慰自己,一邊不動聲色地下了車。
吳廣富自打找了拆遷辦的領導談條件之後,越想越覺得不對,政府那邊總不見有人來找他「簽字」,知道成算不大,於是又去找李倉浩想談談條件。哪知來了這裡,當初找過他的幾個人全都不見了蹤影,偌大個公司,就是不肯讓他這樣的人進門,無奈之下,他只得風餐露宿,每天上公司門口守著。
蹲守了好幾天終於見到了李倉浩,立刻撲上來,喊道:「哎喲,李老闆可回來啦,我等你好幾天了……」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李倉浩冰冷如劍的眼神,竟然嚇得他一哆嗦。
李倉浩並不理會這個無賴,轉身大踏步向公司走去,吳廣富要追,早被雪兒招呼兩個保安給攔在了外面。
雪兒也顧不得去處理眼前這個無賴,無論他在公司門口鬧成什麼樣,都不如大門裡面將要發生的事情重要。
吳廣富本來是想跟李倉浩「抬抬價」的,畢竟找政府談,不一定成功。他也深知,想獲取最大的利益,就不能放棄任何機會,可是沒有想到,當初拍著胸脯找他「幫忙」的這幫「有錢人」,居然轉臉就裝作不認識他。而他,除了從這幫人手裡小打小鬧地收了一點點好處之外,竟是沒有簽訂任何的協議……想到這兒,他才一拍腦門,明白過來,那些承諾不過是空頭支票。
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只得在跟保安的推搡扭打中,不住口地叫罵。眼看著兩個保安也真惱了,像是真要動手臭揍他一頓,他又不肯真的吃虧,於是且罵且退,回家另想對策去了。
辦公室裡,財務總監正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滿屋子亂轉地等著李倉浩,一進門,兩個人就閉門深談,直到深夜,總監探聽到的消息是銀監會剛剛開過會,要求各銀行堅持房地產調控政策不走樣,嚴控房地產貸款風險。
「具體來說,就是要動態控制開發商貸款成數,貸款總額不得超過在建工程的五成,對到期難以歸還的開發貸款一律不得再給予展期……」總監還想再說細一點兒,抬頭看見李倉浩擰在一起的眉頭,只得暫時打住了話頭。
李倉浩沉默了半天才問:「找黃行長了沒有?」
「當然找了,可是黃行長連面都不肯見,只在電話裡說監管部門下了通知,要求取消土地抵押貸款,開發商貸款必須四證齊全,並且是在建工程才能貸款。像咱們這種,現在沒有在建項目的中小開發商來說,想在銀行貸款已經不現實了。」總監苦著臉說。
「貸款什麼時候到期?」
「還有十幾天……」
「有其他辦法沒有?」
「有倒是有,不過……」
「有什麼話你就說,怎麼這麼吞吞吐吐?想氣死我是不是?」
「是,哦,不是,唉,我是說辦法是有,就是風險太大。」總監剛停下,看見李倉浩不滿地瞟他一眼,趕緊接著說,「可以找錢莊借錢,不過利息太高了。」
「多少?」
「月息3%,等於30%以上的年利率……」
一聽月息3%,李倉浩幾乎跳起來,正想說「不行」,腦海裡卻又浮現出1995年的海南。像是冥冥中的某種暗示一樣,他明白,絕不能讓資金鏈斷裂,無論如何要堅持到底。畢竟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難熬的,只有熬過去的人才能迎來美麗的黎明。
「你覺得這個利率,咱們接受得了嗎?」李倉浩抬起眼,狡黠地看著總監的眼睛,他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他是還要聽聽他請的總監是不是一個在關鍵時刻靠得住的人。
「現在也不是一家我們這樣的企業找地下錢莊借錢,他們敢於高息貸款,賭的就是房價將繼續上升。」總監心裡也踏實了,他太瞭解李倉浩的為人,他知道李倉浩這麼問的時候,心裡一定已經有了決定。
「好,去辦吧,低調一點兒,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今天的事!」李倉浩小聲地囑咐著。因為他知道,這是決定談判勝敗的關鍵,現在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破壞李倉浩在談判中的優勢。
雖然表面上波瀾不驚,但李倉浩知道自己在面臨生死抉擇。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時此刻,另一個決定他命運的事件,正在他無法決定也無法影響的情況下進行。
李曉春接到張芸電話的時候很尷尬,自從那次以後,他竟然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張芸,真的欠她太多了,他很後悔。可是,張芸的債早就還不清了,大概是所謂「虱子多了不怕咬」,但他不想再對不起小燕,對不起佳佳……總之,他在糾結中度過了兩個多月,幾乎快要忘記那個他再也不想踏足的海景私家菜裡發生的一切,但是當手機上,張芸的號碼倔強地閃動的時候,他眼前浮現的是那一晚張芸倔強的眼神。
「有空出來坐坐嗎?我在你樓下。」張芸的聲音很冷靜。
「我……」李曉春有點猶豫,畢竟這是在濱河,說不定就讓誰碰見。
「你放心,有點工作上的事,要不,我上你辦公室說?」
「我、我這就下來。」李曉春心裡那叫一個愧疚,自己這還叫男人嗎?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這樣一個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張芸在不遠處的小飯店裡定了一個小小的包間,安靜地坐著,努力地抑制著內心的重重感慨。眼下自己身負使命而來,要不然以她高傲的性格,真不願意再見那個人了,更何況還要自己主動去約他?但在工作面前,這些都要放下。
現在,她要整理自己紛亂的思緒,考慮接下來的事要從何說起,畢竟這是捕風捉影的事,並沒有真憑實據,但事關談判的勝負,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都要放手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