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48章 發如雪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想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

    這墓碑質地純淨,卻無半點雕飾,正中鐫刻字跡熟悉之極,挺秀逑勁,分外淒涼,若非題字之人痛徹心肺,以心提筆,決計揮不出這般力道。字被漆成紅色,與墓碑之白相較,一冷一熱,非但不顯刺眼,反而極是和諧。這紅字一一看在眼裡,恍若夢中見過:

    「吾愛小眉」。

    下面幾行銘文,正是白居易的那首《別思》:

    「十里長亭霜滿天,青絲白髮度何年?

    今生無悔今生錯,來世有緣來世遷。

    笑靨如花堪繾綣,容顏似水怎纏綿?

    情濃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復躚。」

    這是我的埋骨之所麼?為何我又活生生的站在這裡!一別十年,千里相思,兩行清淚,一處孤墳!

    我怔怔地倚在牆角,這裡光線微暗,是從前躲慣的地方,胤禛常常在這兒被我嚇上一跳。耳畔隱隱傳來歎息之聲,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循聲看去,我幾乎不可遏止地撲了上去,是他!這咫尺之內的人,藍衣飄飄,俊秀瀟灑,眉宇間卻多了幾分滄桑,面目如昔,兩鬢卻白了一片,髮梢糾集了幾縷青絲,正是十年前我親手剪下的斷髮。歲月摧人,相思更摧人百倍,康熙天命之年尚未白頭,他卻華發早生,依舊忘不了遠去的愛人,仍記得陪她說說話,記得當年結髮之意。他的眼淚早已在火中炙烤乾涸,否則為何只是一動不動撫摩著那個冰冷的「眉」字,不肯釋手?「小眉,小眉!」他沙啞地呼喚著,偌大的院子只有他蒼涼的聲音在迴響。

    我的血彷彿凝固了,癡癡看著眼前生死不渝的愛人,彷彿在質問自己,我的靈魂真的葬在此處了麼?那熾烈的情愛真的能讓歲月隔斷麼?

    他清越的聲音飄起來,正隔著一抔黃土和心上人說著話:「小眉,告訴你個好消息,李衛來京述職,浙江推行新政之事已漸入佳境。只是還要難為你再等上幾年,待俗務處置妥當,才能前來陪你!只怕到時我已老得面目全非,不過,聰明如你定會認得!想來你還應是如同初遇時那般美極清極,當時心中便有了你的影子,豈料你那愛恨分明的性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野蠻情人,同我慪氣也是佔盡上風,決不妥協。還記得在車上你說的那句『Iloveyou』麼?那一刻我便認定你是我等了幾世的女子!」

    我閉上雙眼,身體驟然下沉,想起第一次愛的表達,當時年輕氣盛,以為只要心中愛著,他不懂又何妨?只是他真的不懂麼?恐怕這世上只有他能懂、也最懂!

    「當初你不顧生死救我,若非有你,怕是我早已命喪江湖盜匪之手,死得不明不白。這般至死情意我豈能忘,豈能負?你縱然以為我忘了,卻半點怨怪也無,甘冒風險重返王府,這就是你,只屬於你的執著!那頓板子挨得不輕吧?可你這粗枝大葉的脾氣難改得緊,居然連藥也沒備在身邊,若真留了傷疤,叫我如何捨得?我素知你的喜好,特地囑人配藥時加了香料,幸而你果真喜歡!那時總是情不自禁每日想多看上你一眼,你那刁蠻邪氣的性子卻半點不肯收斂,當真令人又是擔心又是歡喜!那時她們笑你啞了,我心中難受,知道你喝下毒酒全是為我,卻說不得半句安慰呵護之辭。

    你我咫尺天涯,我終究捱不過心中煎熬,受了些微風寒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躺了幾日,噩夢連連,夢中只是不停的找尋你。朦朧中,總算找到了,牽了你的手,聽你說話,那是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都從不曾忘過,你血管裡永遠流著暴力的血,不賢良,甚至連善良也算不得……我早就知道,若是嫌你,又豈會一再嬌縱?他們逼你嫁人時,你的靈魂凋零成灰了麼?我知道那感覺。可你的勇氣總是那麼驚人,以你這般嬌小,卻又強悍至斯,怕是堂堂七尺男兒也未必有此傲骨!這樣的你,又怎能佔據我記憶的角落?你是我記憶的全部啊!要我怎能不寵你、不保護你、不哄你開心,怎捨得罵你、騙你!」

    「小眉,你也知我就那麼點俸祿,好不容易湊上那筆虧空,本打算和老十四攤牌,到時輸的不一定是咱們。和你親近後,更是難捨難分,你說要給我不同的感受,囑我莫要忘了,我心中只是感動,感動得心都顫起來,情慾是有顏色,那是你的顏色啊!」

    他頓了頓,頭深深地埋在雙手裡,繼續回憶著往事:「豈料造化弄人,皇阿瑪幾番探問,心中早已把你當做當年皇后的影子,你有血有肉,焉是別人的替代?我不願你成為先皇的女人,只得狠心將你逐出府第,你的執著,你的眼淚,你的絕望,第一次軟聲哀求早已讓我痛得支離破碎,你說要同我並肩而立,我又何嘗不想?當時我心中只盼你記住我的話,信我、懂我!」

    他深吸口氣,那聲音不再是流淌的語言,而是一點一滴滲出的心中之血:「小眉,你走了整整十年,那裡又黑又冷,你就不怕麼?你說我心中所想就是你心中所想,我心中所願就是你心中所願,可你當真知道我心中所想、心中所願麼?你忘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了麼?你說一剎即是永恆,一剎又怎及生死相依,怎能永恆?誰讓你就這樣輕言別離?誰讓你就這樣放棄?你又何必執意為我沉入地獄苦苦相逼!你雖死猶生,可知我雖生猶死啊!萬丈紅塵,他人涼薄又有何妨,我戀的只是你的熾熱!半升紅豆,半升黑豆,我已注定為你一生相思!十年了,我已得嘗所願,你——要上天了麼?」

    剎時之間,我心中想起蘇軾那闋千古絕唱,卻聽他慢聲吟了出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我猛然一震,心中那脆弱的傷口正一點點潰爛,只想疾奔過去,同他說會兒話,卻被人死死拽住,輕飄飄拖出了門。含淚凝神一看,嚇了一跳,那人竟是小林子,如今已近三十,眉目如舊。

    他見我怔怔地望著,微有不悅,說話卻甚是和氣:「你不要命了麼?這兒向來是禁地,皇……」他眼珠一轉,將話生嚥下去,「你今日運氣好,我又看你面善,若是遇上別人,怕是早見了閻王!」

    我想及自己戴著面具,面目猙獰,如何也說不得面善,心下意識的問:「我這副面貌,你不怕麼?」

    小林子嘖嘖稱奇道:「我這人平素極是膽小,今日卻是破了天荒。跟您說句實話,一看見您,我心裡總是怪怪的,覺得咱們從前彷彿見過!」

    我淒然道:「這可是你的主子?他為何在此處,門口無人把守,旁人又如何得知這是禁地?」

    他幽幽歎道:「這話本不應說,但一看你便知是外鄉人,告訴你也無妨。你有所不知,我這主子是個極重情意之人,這原是我一個姐姐的舊宅,她是個苦命人,幾年前就香銷玉殞了。我那主子心中懷念,一夜之間白髮如雪,幫她立了碑。平日若是有喜事亦或煩心事,時常過來同她說話。下葬那天,主子跳下墓穴,說要親自試試,生怕我那姐姐睡得不安穩。只是我那姐姐早已葬身火海,連骸骨也沒留下,這墓穴裡只有她平素用過的東西,這東西豈能和人一般沉沉睡去呢?」

    我搖搖晃晃地轉過身,神情呆滯,卻猛一發力,又要衝進去,四周立時衝過一干人凶神惡煞般地攔在門口,小林子幽怨地望我一眼,我立時將心一橫,並未理睬,繼續糾纏,卻哪是對手,被狠狠扔下石階。正欲起身,眼前人影一晃,那人朝這干人微一拱手,朗聲道:「得罪了!」拉起我就走,我定睛一看,卻是李衛。

    李衛回頭略一張望,低聲責問道:「你瘋了,這裡也敢闖?我若是再晚上片刻,可就不好收拾了!」

    我一聲不吭,心中反覆琢磨小林子方纔的話,越想越痛心,兩眼一黑,跌入了無邊的黑暗。

    我恍然回到那個離開的初夏,胤禛遠遠的身影孤寂的立著,他的靈魂彷彿早已出了竅,目光黯淡得全無生氣。他微微顫慄,走向那空空的墓穴,萬念俱灰地跳了下去,沒人阻攔,只是被他那冰冷扭曲的臉所震懾,他凝望著那小小的墓穴,幽暗潮濕,一聲聲呼喚著熟悉的名字,指尖觸摸的地方只有粗礪冰冷:「小眉,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麼?你怎能忍受黑暗、忍受寂寞?小眉,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他用盡全力抹平墓穴的凸凹,指甲斷了,流出腥甜的血,雙眼刺痛,灑下苦澀的淚,滲在黃土裡。他不能自持,倒下瑟瑟地顫慄著,他不願起來,那是愛人長眠的地方!他的情愛、他的生命、他的靈魂都葬在此處!

    我不顧一切的呼喊出聲:「不要!」

    一睜眼,清晨的陽光徑刺進來,不知不覺已昏睡了一夜,夢中的恐懼卻未曾淡去,一幕一幕竟如同真的一般。

    癡癡地坐了片刻,李衛晃進來,神清氣爽,對昨日之事隻字不提,笑吟吟地問道:「睡醒了?」

    我點點頭。

    「咱們今日出去散散心如何?」尾音剛落,便強拉我踏出大門。

    閒逛了半日,早已飢腸轆轆,本想隨便找家館子,可這李衛偏生挑剔得緊,非要去甚麼水闊樓,懶得和他計較,只得繼續北行。

    這水闊樓果然擔得個闊字,廳堂之大見所未見,卻濟濟一堂坐滿了食客。那夥計勢利得緊,見我和李衛衣著樸素,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神氣,李衛頗不以為然,說道:「四爺訂的位子。」

    那夥計一凜,上下打量一番,轉身引路,拾級而上,將我們帶入一間名曰秋韻的雅室。我暗自思忖這四爺是何許人也,如此威風?心思百轉總也理不出個頭緒,只好作罷,索性問個明白:「四爺是誰?好大的面子!」

    他瞟我一眼,頗為得意:「這四爺就是當今四皇子。」

    「你是說弘歷?」我驚道。

    他臉上掠過一抹驚疑,輕輕點點頭。

    我忽然想起這弘歷應當已出落成翩翩少年了,萬沒料到如今還能沾上他的光。低頭瞧見自己一襲素衣,如何比得上廳中一眾食客的錦衣華服,無奈道:「我猜那夥計定是把你我當成那位四爺的家奴了。有道是店大欺客,一會兒有的是苦頭吃!」

    「咱們給的銀子一文不少,料他也不敢!」李衛雙眉一揚,偏偏不信。

    一盞茶的工夫,菜上了大半,我餓得緊,正準備大快朵頤,李衛勸道:「人還沒來齊,你就不能再等上片刻?」

    我陡然想起這桌子是弘歷訂的,料定他自然是那位姍姍來遲的客人,心道:「他不過一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小時侯還抱過他,如今怎的端起架子來了?」便不理李衛,兀自伸了筷子。

    幾口飯菜下肚,總覺菜色名不副實,尤其這薑汁魚片,魚少汁多,實在說不過去。趁夥計上菜的機會,便忍不住問道:「薑汁魚片是這個做法麼,相當的清澈見底啊!」

    那夥計眼珠一轉,答道:「既然叫薑汁魚片,薑汁在前,自然了魚少汁多了!」

    聽他這番詭辯之辭,李衛不禁著了惱,正要發作,我朝他遞個眼色,不緊不慢又問一句:「這可是水闊樓的規矩?」

    那夥計不名就裡,點頭如搗蒜。

    我笑道:「既是如此,也不為難你。麻煩再添上三份蛋炒飯,記准了,這回蛋在前面,照規矩辦就是,否則對面這位爺可不饒你!」說罷,朝李衛一擠眼。

    不料,這李衛竟如同木頭一般,怔怔起身,叫道:「主子!」

    我以為是弘歷,回首一看,哪有甚麼弘歷,卻是弘歷的父親。

    我的心臟一陣痙攣,軟軟地跌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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