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47章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花似伊

    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別離

    低頭雙淚垂

    長江東

    長江西

    兩岸鴛鴦兩處飛

    相逢知幾時

    ——歐陽修《長相思》

    這一晚,思緒紛飛,直到東方微白才迷迷糊糊睡去,醒轉時已是天色大亮。剛剛胡亂抹了把臉,李衛便進門催命了。

    門外備了馬車,這李衛酷愛騎射,自然單獨乘馬。從前,閒暇時偶爾同李衛討教騎術,現下雖能獨立駕馭,卻談不上精熟,見他騎馬,頓感心癢難奈,說甚麼也要同他一併乘馬。他拗不過,只好帶我到馬廄,讓我隨意挑上一騎。

    我四下張望一番,對如何分辨千里良駒全無經驗,側眸看向李衛,見他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心中有氣,料定這馬廄中無論哪匹都應是千挑萬選,即便信手一指也必能充當腳力。眼風一掃,正瞥見角落坐著一匹紅馬,驃肥體壯、半閉著眼,神態甚為悠閒,腦中立時閃過從前看過的《尋秦記》,殺手善柔為項少龍挑選馬匹時,看上的正是這種表面極不起眼的貨色,暗道:「這李衛也真毒,藏得著實隱蔽,但必定萬料不到我居然有此伯樂之才。」正偷笑間,卻見李衛狐疑地湊將上來,問道:「怎的又莫名其妙地奸笑起來,到底挑好沒有,還要趕路呢!」

    我嗔他一眼,心中不平,氣道:「我怎麼這般命苦,大笑被你稱作奸笑,微笑被你稱作竊笑,若是捧腹,豈不成了淫笑了?」

    他臉上笑意更濃:「你這淫笑我是無機會看了,天下間恐怕只有你那心上人見過吧!」

    我翻個白眼,不再同他鬥嘴,指指角落那匹紅馬,正色道:「就這匹吧!」

    他大奇,又問一遍:「你確定?這可是我兒子的!」

    「捨不得麼?」

    他苦笑說:「倒不是捨不得,只盼你不要後悔才好。」

    一路顛簸,我先前挑的那匹紅馬疲懶之極,偏生食量奇大,腿短矮小,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吃懶做之徒,一路上添了不少麻煩。我極愛策馬奔騰的暢快淋漓,藉著向李衛討教馬術的當兒和他換了馬。他那匹馬體形高大,坐上去忽然有種眩暈之感,幸而性情溫順,沒給我半點苦頭吃,待李衛教完騎術,我卻再也不肯下來,執意要和他換過,還惡人先告狀地埋怨他當初未盡提示之責,這苦果自然由他吞下。他拗不過,只得依了,幾日下來,竟把那紅馬調教得大有長進。只是李衛身高六尺有餘,騎上這匹矮馬,竟比馬還顯魁梧,兩腿幾乎拖地,從遠處看,總有孩童騎狗的錯覺,分外滑稽。我幾番取笑,他均不以為然,又自詡是愛馬之人,決不像我這般喜新厭舊,奪人所愛。

    這一日,天高雲淡,暖風熏人,進了河北,才感北國春遲。樹頭新花甫開,春意正濃,不比南國已是一片濃綠。

    我折枝桃花信手把玩,低吟道:「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李衛疾奔幾步,笑道:「怎的忽然感傷起來,這般多愁善感可不似你平素嬉戲哈哈沒個正形兒。」

    我凝眉歎道:「不知怎的,離北京越近,我這心就越煩亂,現下總是砰砰跳個不停。」

    「莫非你以前在北京與人結了樑子,怕被人尋仇麼?」說罷,便一拍胸脯,「若是真的,我親自出面替你擺平便是!」

    我嘻嘻一笑,暗道:「若是這情債也可稱作梁子,卻是他不能代償的。如今想見的、不想見的,似乎都難得一見了!」驀然想起十四,側頭問:「最近可有十四爺的消息?」

    他微微一愣,不答反問:「你認識十四爺?」

    我憶及十四從前的善與惡,為情所障,以至作出種種悖德之事,點點滴滴似乎早已淡去,心中徒留酸楚,只是為他難過。沉吟片刻,輕瞥嘴角,答道:「算是有些許淵源,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語氣幽幽:「你既認得他,應當知道他與主子雖是同母所生的親生兄弟,卻親情疏離。十年前,不知所為何事,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直至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時,兄弟二人私下裡竟未說過一句話。十四爺向來養尊處優,這番主動請纓出征青海,除為奪嫡,聽說還是為找尋一個人。」

    「誰?」我心中一凜。

    他搖搖頭,繼續道:「不知道。一些市井傳聞倒是頗為離譜,據說是找尋一個女子,而那女子幾年前早已香銷玉殞了!只是這十四爺臨行前似是抱了九死一生的豪情壯志,當今皇太后本就萬分不捨,他卻說甚麼『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茫茫人海,若是找不到要找之人,不如戰死沙場,還回來做甚麼?」

    我怔怔地應了一聲,想起十四那烈火般的執著,當年宛若玉般的翩翩少年,如今卻為個情字,憔悴終老,確是令人惻然生憫!難道情愛本身就有罪麼?不,是人性的貪婪扭曲了情愛,戕害了情愛的靈魂,讓他不知不覺自掘了墳墓。

    李衛的聲音又升起來:「最近剛得了消息,十四爺降為固山貝子,發落到馬蘭峪看守景陵,恐怕此後再無出頭之日了。」

    我苦笑道:「以他的性情,守陵倒算是個好差事!」

    李衛一愣,頗為疑惑:「聽說現下十四爺每日練字修身養性,寫的反反覆覆卻總是那麼幾句,甚麼鳳兮鳳兮……艷女……毒腸甚麼的。」

    我陡然想起那是十四求婚時吟出的《鳳求凰》,萬沒料到這竟成為他心中永難磨滅的記憶!

    我的手微微打顫,李衛的話彷彿一台老舊的留聲機在我耳畔澀澀轉動,流淌出的調子正是那些記憶的碎片。心底的隱秘一旦被揭開,才發覺那些愛的、恨的仍是如影隨形,不曾遠離,不曾忘記!

    我的意識驟然清晰起來,口中卻禁不住喃喃低語:「何苦?何苦?何苦?……」彷彿十四就在身側,能親耳聽見我內心沉積已久的低吟。

    李衛見我雙蛾深蹙,似是心事重重,也不多問,翻身下馬靜靜陪我走了一程,暗地裡不斷揣摩我的神色。沉默良久,終究耐不住寂寞,開口說道:「還有幾日腳程,你縱然心情不爽,總也不能這般大眼瞪小眼不是?不如找點樂子?」

    我驚道:「樂子?你怎的如此沒追求,跟別人學會沾花惹草,流連花街柳巷了?我可不去,勸你也別教壞了我兒子!你家那河東獅本就對你我此番出行頗有微詞,若是讓她知道你背著他找樂子,豈不剝了你的皮?」

    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道:「你把我想得也恁的下作,我已有幾房妻妾,對這路邊野花可不感興趣!」

    我狠狠「呸」了一聲,語氣生硬:「你有千般好,只可惜在這男女關係上忒不嚴肅,在外偷偷納的那幾房小妾你心中到底中意哪個?人家對你一心一意,你卻把心劈成若干,這不是讓人家用一生的幸福給你殉葬麼?」

    「你這口氣倒像我家那河東獅!」

    我回身看了一眼兒子,正色道:「舒米長大之後,若是隨波逐流學人納妾,我定是與他老死不相往來,全當沒生養過這個逆子!」

    李衛眼皮一翻,笑問:「難道他父親不是三妻四妾?」我神色沮喪,心中極是淒楚。他見我這副樣貌,早已猜度出幾分,「以你的激烈性情,決計嚥不下這口氣,所以才拐帶兒子離家出走的,是不是?」

    「李大人聰明至此,就不怕被滅口麼?」我白他一眼,譏諷道。

    他自以為猜得八九不離十,心中得意,又怕當真惹惱了我,忙不迭岔開話題:「現在不談這個,我方才不過是想讓你再接著把那部《神雕》說完!」

    我歎口氣,想起那楊過至情至性,偏偏錯生在禮教冗雜的南宋,一生孤苦,創傷最多,眼淚最多,少年夫妻新婚別離,若是絕情谷底不是水潭,一十六年後的重聚只怕是夫妻死而同穴的蕩氣迴腸了。

    「你知我最愛楊過說的哪句話?」李衛怔怔搖頭,「是小龍女勸他依裘千尺所說娶公孫綠萼為妻,服下絕情丹,他反問小龍女是否會為撿回性命別嫁,小龍女說她是女子自作別論,他接下來答的那句。」我頓了頓,珠淚盈然,「他說『旁人重男輕女,我楊過卻是重女輕男……』你也算得性情中人,卻只會為他夫妻二人命途多舛唏噓,卻至今未動情念,又豈知這話中的份量?」

    又行數日,已進了城門,剛剛在驛館安頓下來,李衛便匆匆出了門。我四下閒轉一番,只覺這驛館分外清雅,李衛住前院,這偌大的後院只有我同舒米,兩間廂房隔著一池碧水霧裡相對,雖不似煙雨江南處處精緻,卻是曲徑通幽,粗獷大氣。

    吃罷中飯,本想和舒米四處轉轉,豈料他已是倦意十足,一回房便哈欠連天。想及這十歲孩童雖機敏過人,畢竟年齡尚小,一路顛簸北上,體力早已透支,替他掖好被角,又仔細叮囑一番,才掩上房門,閃身離去。

    一路且行且看,果真是天子腳下一派車水馬龍的繁華。不知不覺走到舊宅,見四下無人,閃身進門,又是一襲茉莉芬芳,昔日燒燬的殘垣斷壁早已清理乾淨,種了一片茉莉,放眼望去,卻非一片雪白,原來間隙還點綴了紫色的花蕊,俯身近看,這點點淡紫正是我心中情花——勿忘我!

    勿忘我!紅塵眷侶兩情相悅求的便是勿要兩兩相忘,但我十年前就已死去,當時求的卻正是個「忘」字。如今重返故園,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盼他遺忘,從此清淨度日,還是盼他不忘,纏綿一時,權當——愛了一世。

    再往裡走,驀然恍過一角藍衣,心念微動,提步輕輕跟近,凝神一看,眼前卻是一方漢白玉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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