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46章 守得雲開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納蘭性德《鬢雲松令》

    次日,市井之中多出數位外鄉人,操山西口音,衣著華美,行蹤頗為詭秘。大肆鋪張發帖,請的俱為當地名流巨賈,席間總是有意無意探問地價。宴罷,一眾外鄉人徑直叩了我的宅門。因還未及更衣配戴面具,只得先行吩咐看茶,待收拾妥當,已是一個時辰之後。隨同前來的當地士紳神情倨傲,見我年紀不大,為首的那位立時出言斥責。我冷笑道:「若是先生覺得在下招待不周,大可即刻回府,在下粗鄙,惟恐玷污先生清譽。」那人本想拂袖而去,卻被同僚拉住低語幾句,忽而換了副面孔,神色訕訕,又坐了回去。

    一眾山西客人精明豪爽,寒暄過後,直接切入正題,談得正是置地之事:「舒先生,鄙人冒昧叨擾是想請先生割愛,出讓部分田土。浙江富庶天下皆知,在下正欲帶了家眷遷居浙江,也好頤養天年,銀錢方面自然由先生開個價,鄙人絕無二話。」

    我呷口茶,語氣從容,慢聲說道:「在下置地只為休養生息,國家向來以農為本,在下的心願只是種地納糧,正可藉著攤丁入地之機,為國家略盡綿力,也不枉飽讀了幾年聖賢之書,受了聖人教誨。先生既知是割愛,現又專程登門提及出讓田土之事,確是令在下為難了。」說罷,抬眼環顧四周,繼續道:「浙江士紳巨賈眾多,本就對新政頗有微詞,暫且不論他們是貪圖一己私利還是以古非今,您若願同他們交易,他們必定求之不得!」

    其中一位年紀略長的山西客商笑道:「在下比舒先生癡長幾歲,不介意的話就稱呼您一聲舒老弟,」我做了的請便的手勢,那人微一頷首,「聽舒老弟剛才一席話確有勝讀十年書之感,在下佩服之至。古人云『百無一用是書生』確是有失偏頗,依鄙人拙見,天下讀書人若都似舒老弟這般先國後家,國家富強指日可待。只是舒老弟一己之力未免有限,在下一直苦於報國無門,聽說浙江田土幾乎俱為舒老弟掌控,也只能同您交易,還望您能出讓些許,讓在下老有所依,不至被後世子孫唾罵啊!」此番話說得聲情並茂,尤其最後一句「老有所依」份量極重,在場眾人尚有後顧之憂,無不悚然動容。那句「先國後家」在我聽來卻覺肉麻迂腐,輕輕捂了牙,暗罵李衛居然找來這種人,煽情得委實過了火,幸而眼前這一干人還頗為受用。

    我蹙眉深思良久,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既然先生言辭中肯,容在下考慮幾日。有道是在商言商,不知先生所需田土幾何,價錢又能出到多少?」

    那人神情一震,道:「在下所需不多,良田千頃既可。只是家族龐大,祖上以經營銀號為生,眼下族中幾百號人俱遷居浙江,恐怕還要陸續叨擾。銀錢方面可以多加三成!」

    我輕輕點頭,暗中掃視廳中眾人一眼,剛剛還飛揚撥扈同我爭執的那位,此刻已是面色煞白,神情錯愕。我心中一寬,側眸看看天色,朗聲道:「若是諸位不嫌棄,在舍下用飯如何?」

    眾人自然紛紛請辭,我假意挽留一番,送走了這班不速之客。

    晚飯後,立即派心腹送信給李衛,將白天之事草草陳述一遍,叮囑他吩咐山西商人次日再登門造訪,另外派出說客,分化本地士紳陣營。如此以來,這場持久戰已近尾聲,下一步便可乘勝追擊了。

    次日,果真又有幾位山西商人登門造訪,早料到宅子四周已是耳目遍佈,此次滯留時間略長,送客時亦眉開眼笑,戲演得恰到好處。第三日,已有少數本地士紳懇求贖回田土,我作勢推卻,還未提及價錢,他們便主動提出多加三成半已示誠意,我佯裝格外不甘,沒成想他們竟滿臉堆歡拱手送上重禮巴結,只得勉為其難簽下契約。第三日後,大批士紳蜂擁而至,我自是如法炮製假意推卻,反又多落了好處,甚至有人送了女人,著實令我手足無措,待交易完畢後,只得原樣送回,倒賠了車錢。

    不足八日,手中囤積土地已所剩無幾,終究勝了這場硬仗,數錢直數到手腳酸軟。官府推行新政亦大有進展,我將此番賺到的銀兩捐出五萬兩權做賦稅,身體力行,眾人再無微詞,紛紛倣傚。

    幾日後,李衛登門,恭恭敬敬進門便拜,我「騰」地站起身,拉他起來,又好氣又好笑,歎聲說:「你這是做甚麼,是想折我的壽麼?」

    他神情頗為尷尬,扭坐在椅子上,道:「沒想到你這般幫忙,幾乎傾家蕩產,臨了還捐出五萬兩銀子,確是我李衛之前低估了你!」

    我心道:「若非為了心上人和你這哥們誰發了瘋將到手的銀子拱手相讓,如今想來還肉疼得緊!」

    李衛見我沉默不語,輕輕捅我一下,我左臂微酸,定睛一看,見他手中拿著折子,接來信手一翻,正是我之前代寫的那個,朱批自是讚他有膽識有魄力,最後一句卻是問這折子由誰代寫。

    我凝視著心上人的墨跡,便如同見到本人一般,心思百轉千回,又見他問起代寫之人,想必還記得我,一時之間神情疏離,只是怔怔地望著,說不出半句話來。

    李衛輕咳一聲,問道:「同我回京述職如何?」

    「京城?我?」

    他篤定地點點頭:「萬一主子想見這代筆之人,也不好掃了興不是!再者,你大可戴上面具,這副容貌一路上倒是安全得緊呢?」

    我忽然心情大好,笑吟吟的道:「這副容貌又有何妨,不知先前有多少女人送上門要我納為側室呢?」

    他眼珠微轉,極是佩服。此後又相互取笑一番,直到傍晚才戀戀不捨地離去,臨走前告之我今晚務必打點好行裝,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上路。

    萬沒料到這李衛如此心急,簡單整飭一番後,躺在榻上略感倦意,閉目養神的當兒,舒米悄然爬到身邊,用飯時已同他說了隨同李衛進京之事,他一聽便拍手稱好,神情頗為嚮往,現下已是睡意全無,只盼明日早早上路,沿途玩耍。我輕輕攬著他小小的身子,想及這幾日忙於運籌計謀,無意中忽略了這小子,不免有幾分心疼,便朝他臉上輕輕一親。

    他臉頰微紅,道:「媽媽,我今年十歲了,怎麼還把我當娃娃看?」

    我眸中含笑,輕拍他的腦袋,不以為然:「你縱然一百歲也是媽媽的親兒子不是?媽媽素知你知書答禮,聖人禮數是為克制心懷叵測之人,既是君子大可以坦蕩之心待人,那些繁文縟節免去也罷。」

    他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咯咯一笑:「像媽媽和李衛便是以君子之道相處,信口開河又何妨,這才算得真正推心置腹,比起成日唯唯諾諾直白親近許多!」

    「孺子可教也!禮教之事幽幽千年,發展至今,已被後人演繹得走了樣,聰明如你必定能去其糟粕,參悟出為人處世的道理!」

    他驀然摟住我的脖頸,附在我耳邊輕輕的道:「媽媽,我心裡一直埋藏著一句話,從前總覺得若是說了大大不妥,壞了禮數,現下親口說與你聽,好麼?」

    我微感好奇,不知他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凝目而視,只見他神情鄭重,一字一頓,每一字均是發自肺腑:「媽媽,舒米愛你!」

    我鼻尖微紅,直感覺喉嚨一哽,一把抱住他,不願讓他看見自己這般激動的神情。沉吟半晌,舒米開口問道:「媽媽,你同我說實話,爸爸是不是已過世或是不愛咱們了,為何從未見過他?」

    我心念微動,答道:「他沒有死,也不是不愛我們,只是大人的世界尚有許多無奈,遠非你料想般簡單。不過媽媽向你保證,一定竭盡所能讓你見到他,相信他決不會令你失望!」

    他似乎對這個答案甚是滿意,今晚又道盡了心事,心中暢快,翻身打個哈欠,一會兒工夫便沉沉睡了。

    我在黑暗中輾轉反側,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問,十年的時間——短得能讓一個人忽略麼?十年的時間——長得能讓一個人忘卻麼?風霜刀劍,冰雪酷寒,我心中一刻也不曾忘卻,我愛著他,隔著歲月愛著,隔著千山萬水愛著!強烈的情感向我撲來,彷彿一把尖刀徑刺進胸膛,攪動著一腔熱血,十年前務求重逢的信念豈能不知不覺被歲月磨礪得面目全非?情愛是緣,也是我一生所求,命運的阻滯絕非是撥弄情人眼淚的衣袖,只是一種磨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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