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45章 以情為注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有先,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飲馬長安城窟行

    雍正三年,面具已陪伴我滿十個年頭,本想就此取下,卻只草草看了一眼,但見容顏如昔,卻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徒增傷懷而已。對於重逢之事,心中彷徨,想見、怕見、更是難見。

    嫡妃那拉氏早已冊為皇后,年氏為貴妃,鈕祜祿氏為熹妃,耿氏為裕嬪,均是從前王府的一眾舊人。李衛因在雲南頗有政績,剛剛調任浙江巡撫,在他的堅持下,我和兒子一路隨同,遷居浙江。如今他已能獨立起草公文奏章,雖文采拙劣,但只消經舒米略略修改數字,立時便可化腐朽為神奇。舒米已滿十歲,早已熟讀四書五經,人卻古板得緊,對我這個母親多了幾分縱恣寬容,外冷內熱的個性像足了父親。我開始懷念以前那個壞小子,雖頑劣非常,卻同我甚是投機。

    最近迷上了毽子,偏偏不得要領,下意識地把它當蹴鞫去踢,非但整日腰酸腿疼,還弄得四五隻毽子飛上了房。眼下這最後一個終究不能逃離「魔腳」,一齊飛到房上和難兄難弟們「抱頭痛哭」去了。可惜我沒能和舒姐姐學上半點飛簷走壁的功夫,只好縱聲長歎,盼著哪日起了風,將它們統統吹將下來。

    正搖頭歎息間,李衛踱進園子,一臉愁雲慘淡,我見他這般神情,奇道:「李大人今兒讓霜打了麼?」

    「虧你還有心思開玩笑!若只是讓霜打了,我豈會這般垂頭喪氣?」他苦笑一聲,搖搖頭,眉宇間似是埋藏了千般無奈。

    「你倒是說說看,咱們不妨一起想個應對之策?」

    他靜默片刻,緩聲說道:「皇上頒旨推行新政,讓咱們攤丁入地,沒成想這班地主鄉紳陽奉陰違,事到如今已是寸步難行了。」

    「哦,」我心思微轉,想及史書上的記載,歎道,「這本是極好的改革之舉,必然有守舊之人為一己之私想盡辦法阻滯,但既是革新舊制,就應大刀闊斧,不畏權貴,幾年過後,自會為人認同。」

    「我也是這般想法,為此還開罪不少權貴,不料仍是收效甚微,推行至今已是舉步維艱了。今日一眾士紳竟通氣聯枝,紛紛叫囂賣田賣地,決計和朝廷抗衡到底,委實將了我一軍!」

    我想及胤禛為推行新政落得暴君的罵名,其中確有這些居心叵測的小人推波助瀾之過,心中忿忿,冷哼一聲,道:「既然他們不識大體至此,隨他們變賣田土便是,這班寄生蟲只怕沒有田土依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須靠吃老本過活,捱不上幾年,就得沿街要飯去。到時不怕他們不為子孫留條後路,再想方設法將賣出的地買回去,那時便如同有了殺手鑭在手,說一不二,還可乘機狠賺上一筆。」

    「只是官府暫無如此巨大的現銀周轉,如何能完成交易?再者若是這偌大的田地被居心叵測之人藉機圈了去,進而把浙江攪成一灘渾水,到時怕是連我這個巡撫也插不進腳了!」

    「你若信得過我,我立時運籌銀錢,陪你賭上一把如何?」

    「你?」他額頭冒了冷汗,神情幽邃,「聽你方才言辭激烈,你我可說是同仇敵愾,眼下倒是最可信賴之人,只是這需大筆現銀周轉,若是……」

    「若有十成勝算,連鼠目寸光之人也趨之若騖,這賭也決計輪不到咱們來打不是?即便賭輸了一文不名,我尚有產業,回鄉做地主婆便是,到時攤丁入地,定會雙手贊同,即便窘迫之至,一文錢糧也不會少繳!」

    李衛忽然激動不已,喉結哽動,顫顫巍巍說不出話來。我知他已心動,粲然笑說:「我為你仗義至此,到時加官進爵,得見天顏,別忘了帶咱們到紫禁城見識見識!」

    他怔怔地盯著我看了半晌才回神點頭。接著,兩人將交易細節重新梳理一番,每一步驟均做了細化分工,契約由我起草,揚揚萬字務求窮盡變故,以免橫生枝節,步步推敲,以策萬全。待策略擬定完備,已是日漸西斜,這一天就要過去了。極目遠眺,頓感雙瞳酸脹無比,怔怔地滾下淚來,李衛笑道:「你若是心疼銀子,現在後下還來得及。」

    我白他一眼,反唇譏諷:「我百年不遇地為朋友這般兩肋插刀,臨陣撤逃也不無可能,只怕到時你縱然以身相許也再難讓我回心轉意了!」

    「我自是將名節看得比性命還重,若真要我以身相許,寧可不要這頂戴!」他星目含笑,卻佯裝一臉恐懼神情。

    我忽然想起那一房的毽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嘖嘖點頭道:「以你這般魔鬼身材倒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收了笑,與我愕然相顧,輕聲說:「你不會當真看上我吧?」

    我面頰微紅,卻甚感好笑:「我如何不好,正好與你相配,亦是一副魔鬼身材,只可惜欠了副天使容顏,這才是魔鬼的身材、魔鬼的臉,正兒八經的魔鬼!」

    他縱聲長笑,臉憋得通紅,喘道:「你這話說得一針見血,若是不看臉,淨看身段確是個難得的美人兒!不過可惜得緊,你這般面目天下間怕是只有我李衛敢近身!」

    對這番取笑我早已習以為常,微一聳肩,口吻甚是大言不慚,道:「你就是這般譏諷金主的麼?到底我也算得心靈美之人!」

    「哈,以我瞭解,你向來是無利不起早,不過這回卻是甘願賠我冒了大風險,這利益自然也比平時獲得豐厚才是!」

    「你能記著我此番大恩大德就好,不過眼下的確有個忙要你幫!」我忽然童心大發,信手指指屋頂,繼續道,「條件是須得你親自去辦。」

    「願為金主效犬馬之勞!」他作勢打個千兒,卻無半點恭敬之意。

    我抿嘴一笑,說道:「上去幫我把毽子夠下如何?」

    他一愣,似乎不敢相信竟是這般簡單,二話不說脫去長衫,親自找來梯子,輕而易舉地爬上屋頂,將毽子逐一拋下。

    我悄立園中,此時已是暮色逼人,但見半輪明月爬上枝頭,情不自禁地跟著爬上梯子,坐在屋頂,想看得更遠些,孰不知幽幽月色中的北京是否也如同這裡那般寧謐?只是眼前依稀浮現的依舊是熟悉的迴廊玉階,木雕影壁,小橋流水,卻怎麼也感覺不到遠方愛人的呼吸。我沮喪地躺下來,雙臂交錯為枕,腮邊凝淚,身周披上月亮的銀色光華,想及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能看到的,恐怕只有這半輪明月了。下意識側臉蹭去淚珠,面具順勢滑落,和風拂過,臉上立時清爽不少,不禁心下黯然,十年之前的相知,十年之後的別離,縱然雕欄玉砌猶在,朱顏未改,逝去的卻是歲月,亦或——不只是歲月!

    口中下意識地低聲哼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是啊,歲月匆匆,我心中難忘的仍是那段絢爛的回憶,感傷的仍是不能與他攜手老去。調子旋律如泣如訴,同時被心中哀傷所牽,演繹得分外淒婉,唱到中間竟氣若游絲,聲音宛若吞聲嗚咽。

    李衛沿著房簷朝我走來,邊走邊道:「這曲子倒是頭回聽,怎麼……」話說半截,忽然口唇翕動,怔了半晌,我坐起身,狐疑地瞟他一眼,正思忖他是不是顛症發作,瞬間成了癡呆,忽聞一聲慘叫,哪還有李衛的影子。我心下一驚,亦步亦穩地順著梯子往下走,暗道:「千萬不能自亂陣腳,萬事小心為妙,若是再犯錯,便是不可饒恕了!」待重履平地後,果然瞧見李衛正齜牙咧嘴地坐在地上,現下正試圖站起身。我暗中揣測一番,憶起他平素習武,料無大礙,大鬆口氣,近身將他架起來。他拍拍塵土,活動幾下筋骨,除因事出突然,腳踝略略扭傷外,像沒事兒一般。我心中歉然,扶他進屋,幫著敷了藥,服侍得頗為慇勤。他隔著燭光仔細端詳我,默不作聲。我被他盯毛了,問道:「我臉上有花麼?」

    他故作驚疑,陰陽怪氣地反問:「你怎麼知道?確是比花還美上幾分!眼下多少有些後悔,若是方才答應以身相許,我李衛豈非人財兩全?」

    我順手抹了把臉,不由大驚失色,竟忘了面具已然脫落。事已至此,只好坦然相對,笑道:「你不會是被我嚇了一跳,才從上面直墜下來的吧?唉!若是宣揚出去,你李大人的臉可丟盡了!」

    他凝然而視,驀地縱聲狂笑,這一笑竟一發不可收拾,問他是否留下用飯,他只是點頭,吃飯其間,仍是不可抑制,噴了一桌子飯菜。

    我有些著了惱,狠聲問:「有甚麼好笑的?」

    他邊笑邊喘,道:「我只是奇怪,以你的猴兒性子,居然能想到戴上這玩意兒修身養性,趕明兒也借我戴戴?」

    我「撲哧」一笑,想到這李衛心地醇厚,連這般無奈之舉都簡單地揣測成修身養性,活得著實瀟灑之極,不禁暗暗生出欽佩之意。

    李衛終於止住笑意,歎道:「如今看你倒是舒服許多,只是心中早已先入為主,一直把你當男人看待。不知我那小老師的父親是何許人,竟受得住你這等離經叛道!」

    我學他幽幽歎口氣,笑道:「在下有何不好?不正和李大人你狂縱張揚氣味相投麼?」

    他但笑不語,轉眼看看天色,提步踏出房門。

    此後幾日,李衛時常過府商議攤丁入地之事,由於事前計劃周詳,步步佔盡先機。那班士紳只想乘機要挾,萬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有人暗中運籌,將賣出的田地一一吸納。於是每日都有田土交易,轉眼便到了真金白銀的暗中較量,花出的銀兩如同流水一般,眼看便要千金散盡。李衛整日如坐針氈,我亦是膽戰心驚,待做完最後一筆交易,已然把房契抵押了出去。李衛心下過意不去,幾番勸說,要我低價賣了手中土地,若輸了,將來也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我似乎是個天生的賭徒,不到最後一刻絕不罷手,斷然拒絕了他的好意,只是交代他派心腹暗中打探,又將這班士紳的祖宗八代一一請出,罵了個痛快。

    這日剛過晌午,李衛便過府遞來個折子,神色黯然。我翻開細看,不禁大駭,竟是彈劾他的奏章,言辭甚是激烈,其後署名達百人之巨。旁邊朱批,字跡清雅絕倫,熟悉之極,我的心臟驟然收縮,眼角泛出淚光,「啪」地滴到紙上,蘊染出一片紅,只是這紅字並非代表恥辱,而是胤禛的殷殷期望,他果然未負我,做回自己,哪管得身後累世罵名。

    我的手瑟瑟發著抖,坐下來一字一字看下去。「朕深知你在浙江推行新政舉步維艱,別人參你,朕偏偏要保你。事成,你是功臣,事敗,朕替你擔待。」寥寥數字,卻是不能承受之重,我當即打定主意,縱然萬劫不復也要助他成就大業,啃了浙江這方富庶之地的硬骨頭!

    立時掩去惆悵,抬眼看李衛,見他凝然不動,神情甚是淒婉。沉吟片刻,我率先開了口,問道:「莫不是打退堂鼓了?」

    他攥起拳頭,指節錚錚作響,眼圈泛紅,歎道:「只怕是辜負了主子,連累你傾家蕩產!」

    我輕拍他的肩膀,語氣鄭重:「咱們通氣連枝,經此歷練也算得肝膽相照的異姓兄弟,總之萬不能在節骨眼兒上知難而退!」

    他抓住我的手使勁搖了搖,眼淚打了幾個轉,滾落下來。

    我掙開他的手,回身磨墨,代他起草密折,大意是請主子放心,不消十日,浙江推行新政之事定能塵埃落定。本想囑他謄寫一遍,他卻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一來這密折素來由人代勞,你也知道我那兩筆字向來羞於見人,怕驚了聖駕,二來你說十日之內必見分曉,分明有欺上瞞下,********之嫌!」

    「你若是信我,就聽我把話說完,將折子遞上去。」見他微一遲疑,我繼續道,「這段時日得了消息,那些士紳俱在觀望,上竄下跳,期盼朝廷能出面干預此事,眼下這聯名奏你的折子便是明證。他們這般圖窮匕現的所為正說明對手早已按捺不住,咱們只消推波助瀾,暗地裡燒上把火,他們必會聞風而動,按咱們的計劃乖乖服輸。」

    「這火怎個燒法?」

    我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略一沉吟,繼而嘖嘖點頭道:「就依你,陪你賭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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