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44章 遠離塵囂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

    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司空圖《沉著》

    不知不覺半月有餘,安排好谷中眾人,背了行囊,終於重見天日,出了這幽幽深谷。一路上且行且看,長了不少見識。舒米雖剛滿六歲,卻是俊秀聰穎,出奇地成熟,有他陪在身邊不但有說有笑,還能幫上些忙。這半年的遊歷果真不是紙上談兵,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智,他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看來我與胤禛血統較遠,又是因愛結合,孕育出這樣一個天才寶貝倒也不足為奇。

    到雲南後已是康熙六十一年,這裡四季如春,非但不是蠻夷之地,反而是不錯的休養生息之所。先置了宅子,打算住上一年半載,日後之事,日後再做計較。畢竟這是胤禛挑選的地方,他雖從未涉足,卻是心中嚮往過的清淨之地。

    這日清晨,本是艷陽高照,我換上男裝,信步踱出宅子,剛走到巷口,卻見烏雲密佈,隱隱聽到轟轟雷聲,大雨傾盆而下。疾步快走閃進一間酒肆,這裡較為寬大,卻擠了不少避雨的過路人,客舍中正有人說書,細聽之下,說得正是《隋唐演義》,一干人等聽得津津有味。我四下環顧一番,見早已人滿為患,又不好退出淋雨,正躊躇間,一眼瞥見角落有張空桌,心中暗喜,提步快走佔了那張桌子。剛坐定,卻見夥計忙不迭湊將過來,賠笑道:「對不住,客官,這是李大人的位子,過會兒他一準兒過來,要不,您先委屈一下,到別處轉轉?」

    我心中有氣,猛一轉頭,和他的臉貼得極近,啞聲呵斥道:「你既是開店的,這張桌子現下又沒人,多收銀子便是。豈能讓客官受這般委屈?以後還做生意不做?」他見我這副怪模樣,驚得一個趔趄,正撞上身後一個人,皺眉回首一看,三魂立時丟了七魄,倒頭便拜:「李大人,小的瞎了狗眼,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後面的話想來定是肉麻之極,大概是千穿百穿馬屁不穿的恭維之辭,我偏頭輕撇嘴角,偷笑起來。那人揮手打發夥計準備酒菜,卻站在我身邊,定定地看著。我暗道:「別以為把我盯毛了,我自會讓座。凡事應講先來後到,若是讓我讓開,好言相勸尚可考慮,若是像這般大眼瞪小眼,看誰耗得過誰?」

    僵持半晌,那人率先開了口,問道:「你不認識我?」

    我上下打量一番,見那人身高兩米有餘,三十上下,眉目粗獷,面頰隱有麻點,思忖片刻,確實不認識眼前這人,佯裝白癡般搖搖頭:「不認識,你又不是說書的,我幹嗎認得你?」

    他不怒反笑,順勢坐在對面:「你這人倒是挺有意思!對了,適才你笑甚麼?」

    我暗挑眉頭,答道:「我若是說了,卻沒半點好處,說來何用?」

    「你在此地結識了我便是最大的好處!」我搖頭扁嘴,不以為然,他繼續道,「在下李衛,雲南鹽驛道。」

    我嚇了一跳,口中的茶水差點盡數噴出來,幸而戴著面具,臉上的錯愕沒被他一眼看去。他嘿嘿一笑,彷彿甚是滿意我此時的表現,我橫他一眼,清清喉嚨,說道:「看來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過在下家道殷實,正想捐個監生,幾年後也弄個兵部員外郎當當,倒是還需大人提攜!」言下之意是嘲笑他買官進入官場,雖平步青雲,卻不甚光彩。

    他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拿起茶壺把玩,低聲勸說:「你這人生性狡詐,卻說話尖刻,不適合在官場混跡,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做生意,不要趟這灘渾水的好!」

    我聽他言辭懇切,確是個古道熱腸之人,便但笑不語。不料這人卻相當執著,窮追不捨地又問:「你適才笑得詭異,到底有何可笑的?」

    「只是我不當官了,你這鹽驛道也幫不上甚麼忙,我為何還要巴結?不過既然大人這般好奇,說說倒也無妨,其實不過是看見那夥計對您這番肉麻恭維,陡然想起以前一個姓韋的傢伙的一句口頭闡,才是將這拍馬屁的功夫發揮到極處!」我頓了頓,學著周星弛的口吻搖頭晃腦,將那句「我對大人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的經典橋段重新演繹一番,他聽了立刻撫掌大笑,口中囁嚅:「好笑,好笑。你不會是說書的吧?」

    我頗為得意,半開玩笑道:「說書只是私下喜好,玩玩而已。鄙人的正職卻是專門給人挑刺。」

    「那你倒說說看,咱們鹽務上有何毛病?」

    我輕搔額角,心念一轉,眼含狡黠道:「你們這裡的鹽不加碘吧?」

    「那是甚麼東西?」他大奇。

    我滔滔不絕解釋半晌,窮其所學一一說明,告之他若是缺了這種微量元素的種種症狀,聽得他點頭如搗蒜,大呼過癮,執意要跟我回府繼續探討。我此時早已黔驢技窮,卻又甩不開這塊牛皮糖,回眸一看,見早已雨過天晴,趁他方便的當兒,閃身溜了出去。

    回府換回女裝剛剛坐定,想起方才同李衛的一番交談,暗感好笑。約略半盞茶的工夫,便聽見門外通傳說是來了貴客,正思忖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會有哪門子客人,卻見李衛大搖大擺地跨進大廳。我一見是他,第一個念頭便是快閃,不料他一步擋住去路,笑道:「你不辭而別,可不是君子所為。」

    我歎口氣,皺眉辯解:「我本就不是君子,不懂這些狗屁規矩也不足為奇,倒是李大人您如何摸到此地來的?大白天陰魂不散,糝人得緊!」

    他凝神一看,見我換回女裝,神情甚是錯愕,乾笑兩聲:「這一畝三分地,要想找個人自是簡單之極。我還知你姓舒,單名一個展字,對不對?」我白他一眼,想起自己戴著這可怖的面具,內心頗為受挫,轉頭不再理他。

    他大大咧咧地坐下身,四下環顧一番,道:「你這裡倒是頗為雅致,想必這宅子的主人是個極懂享樂之人。」

    「多謝誇讚,在下和犬子正是這種人。」

    「噢?」他側眸看我,喃喃低語,「你死了男人麼?」

    「呸!」我恨瞪他一眼,嗔怒道,「我若是死了男人,你就死了老婆!」正說話間,舒米徑闖進來,見廳中坐個男人,警惕地掃了一眼,叫了聲:「媽媽。」我摟過他,親了一下,語氣不無得意,介紹道:「這是我兒子,舒米。」

    舒米朝他微一頷首,行止甚是得體。他仔細端詳舒米半晌,低聲咕噥道:「怎麼這般面熟,像……,像……」言辭吞吐,卻說不出後話。

    「媽媽,這位大叔是誰?來府上又為何事?」舒米輕問。

    我含笑瞥了李衛一眼,開玩笑說:「他聽說我們舒米書念得好,特意來拜師的。」

    李衛聽了這話,立時收回思緒,連連擺手:「這娃娃不過六七歲,我又豈能拜他為師?」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若是的確教得你,而且教得好,年輕又有何妨?天下間不知多少人擠破門檻要他做師傅呢!我們娘兒倆隱居在此,就為圖個清淨,免得讓人整日跟著,不勝其煩。你若是拜他為師,保你五年之內做到封疆大吏,到時必會受盡君恩,名垂青史!」

    他聽得我煞有介事的一通忽悠,竟篤信不已,立時跪倒,當日便拜了舒米為師。

    舒米自收了李衛,唸書更加用心,李衛雖大字不識,卻聰慧異常,我暗中觀察一番,摸準了李衛的脾性,對症下藥,將傳統的教法一一變通,對舒米稍加點撥,我那天才寶貝立時爛熟於心,教得不亦樂乎,不消半年,他和李衛的學問均精進不少。只是這李衛酷愛聽書,而且往往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或憤怒、或嗚咽、或撫掌大笑,十足的性情中人,他自那日聽我信口胡沁,溫習之餘,時常要我說書,我被他糾纏得退無可退,只好硬著頭皮說起了金庸,武俠世界對他自是分外新奇,為此他幾乎每日過府,借溫習之名聽書。我早已洞悉他的伎倆,每回只說一個時辰,直至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才講完一部《射鵰英雄傳》。如此一來二去,竟和他結成了莫逆之交。

    同年十一月,因遲遲聽不到北京的消息,陡然煩躁起來,李衛見我心不在焉,探問幾句。我知他是胤禛的人,也未隱晦,低聲問道:「最近聽到皇上駕崩的消息沒有?」

    他大驚:「今日剛到的公文,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我暗舒口氣,繼續追問:「可宣詔了?」

    他點點頭。

    我微閉雙眼,心知歷史之事已成定局,卻半點不敢含糊,抓著李衛的手,顫聲說:「是……」說著,抬起另外一隻手,伸出四隻手指。

    李衛神情一震,握著我的手上下搖了幾下。我歡呼一聲,朝他叫道:「走,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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