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秦風·蒹葭》
我眼前陡然一亮,見她膚白勝雪,眉目如畫,見我怔怔地看著,微現靦腆,竟是個極美的女子。我心中一顫,見她容顏竟與韶萱媽媽有九分相似,心中怦怦亂跳,脫口問道:「你是誰?」
她盈盈一笑,答道:「你為我捨棄信物,助我與心上人重逢,我卻百般刁難,連姓名也未曾透露,確是我的疏忽了!你不怪我吧?」
「我們以前認識,而且相當親密,你忘了麼?」我情不自禁伸手搭在她肩上,她身子一顫,眼波蕩來蕩去,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見她神情楚楚,早已對她暗生親情,不禁心中大悅,笑道:「我哪敢怪你?」
「我姓舒,單名一個霈字。」她相和一笑,「比你癡長幾歲,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姐姐吧!」
我暗道:「此處重逢,媽媽變成了姐姐,倒是意料之外。也罷,她看起來仍是年輕美麗,稱呼聲姐姐也並不為過。」想到此處,喜上眉梢,甜甜地叫了聲「姐姐」,她聽了忽然天性激動,將我攬在懷裡,淚水漣連。
我輕輕扶她坐下,想到即將分離,不禁黯然神傷,伸袖抹去眼淚,問道:「準備何時動身?」
「盡快!」她凝目看著遠方,已是心神俱醉。
「好吧,你先行安排這裡的事,待你走後,我再離開。」
她動容地看我一眼,緩聲道:「這裡的一眾弟子我早有安排,只是有件事卻萬分對你不起!」
我全身一陣,心中掠過一絲不祥之感,顫問聲:「可是與這面具有關麼?」
「此事確是因我而起,」她驚異地瞥我一眼,點頭歎息,「當年師父傳我衣缽,我那幾個師姊妹一萬個不服,說我破了規矩,本是師門敗類,焉能讓她們甘心俯首聽命?我初時強自忍耐,豈料她們越說越難聽,滿嘴污言穢語,道盡了天下間所有訾罵之辭,即便再無新意,仍不肯罷休。我忍得一時,卻忍不得一世,終於和她們動起手來,正殺得天昏地暗,無意闖入密室,混亂中不知誰觸動機括,霎時間亂石亂箭傾瀉而下,我那些師姊妹當即斃命,我則閃身躲進巨石縫隙中,雖受了重傷,總算撿回條性命。轉眼看著屍身遍地,驀然想及昔日姊妹情深,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感慨萬千,可事已至此,卻也怪不得我,只得先行把她們一個個背出去,尋個安靜的埋骨之所。待清理密室時,發現機括旁邊有一小洞,被蛛網封住,信手撥開,裡面竟塞著本書,我暗想藏得這般隱秘,必定極其重要,翻看細看,禁不住大驚失色,原來本門始祖當年為避殺身之禍隱居在此,因害怕仇人尋到此處才暗設機關,若是不敵便同歸於盡。這機關設置極為機巧,正是谷中水源所在,機括活動後,不但萬箭亂石齊下,谷中之水亦被投入劇毒,若是仇人帶了幫手,一眾人也會因沾了谷中之水中毒身亡。」
「我驚得大汗淋漓,繼續往下看,幸好書中最後一頁盡述解毒之法,只消喝上幾副湯藥即可,只是這毒氣須慢慢從面部散去,若是全無保護,必會面穿皮爛,縱是羞花閉月之貌也會變得猶若惡魔一般。」
我嚇得瑟瑟發抖,怔怔的看著她,她苦笑著繼續道:「不過並非無計可施,只要按照書中所示,做好面具整日佩戴,便可保得相貌。」
我惶急問道:「要戴多久?」
「這正是我對你不住之處,自初次涉入毒質後,要戴上整整十年!此後即便再飲那谷中毒水,也不妨事了。」
我身子晃了晃,差點暈厥過去。她輕輕握了我的手,安慰道:「你之前的食物中已放了解藥,毒質幾日後才開始自面部散開,只要……只要也戴上這個便可。」
我心中激憤難平,拿過面具端詳片刻,猛地扯個粉碎,隨手一拋,又悲又怒:「我又沒做虧心事,才不戴這種人不人鬼不鬼東西。」
她輕拍我的脊背,含淚勸慰:「確是難為你了。我已戴了十年有餘,總覺得有朝一日真要除下它,反不敢面對自己往日的罪孽,如今心結已解,這才肯除去。你戴上後,舊人便認不得你,也未嘗不是好事。」
我心念微動,暗自掐指一算,想到距胤禛初成大業將近十年,這期間若讓他知道我已死而復生,當初的一片苦心豈不白費?這般驚心動魄、你死我活的明爭暗鬥全神應付已然膽戰心驚,若是心有旁騖,必會跌得粉身碎骨,我如何捨得?十年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既然不能與他相見,戴上面具又有何妨?世上芸芸眾生,誰又以滿腔誠摯示人?
我吞下眼淚,盈盈一笑。她瞪大眸子凝神看我,見我已無淒苦之意,嘖嘖讚道:「看來你倒是個心胸開闊之人。」
「我若是個小心眼,怕是早死了幾百次了。」
「不過你也莫要自怨自艾,有道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面具醜雖,卻有駐顏奇效,十年之後,又見心上人,還是恍如昨日般的青春年少,這十年苦楚也算沒白受。」
「難怪你……」
她嗔我一眼,雙頰生暈,當真是明艷照人、清雅絕俗。我情不自禁地癡癡看著,暗想她這般嬌顏世間罕有,癡情又不矯情,難怪惹人犯錯,為她而死也在所不惜。
她像是猜透了我的脈脈心事,伸手朝我側臉輕掐一下,笑吟吟調侃道:「妹妹這般秀美絕倫,眉宇間卻帶幾分邪氣,明眼人一看便知你行為乖悖更勝於我,難纏得緊!真不知甚麼人能令你如此死心塌地,到底是君子中的小人,還是小人中的君子?不過,定是對你百般憐惜,百般縱容才是。」
我聳肩一笑,未置可否。和她促膝交談半晌,彷彿回到從前,其樂融融,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次日午後,她將谷中一眾女徒聚在大廳,交代一番,便讓她們各自散去了,只留幾名貼身僕人照顧日常起居。私下又對我一番千叮萬囑,勸我暫時留居此處,這裡畢竟較之外界清淨安樂,一個弱質女流帶著孩子流落江湖凶險未卜,況且這幽幽深谷珍惜藥材極多,數月後,正可用來調養身子。
我思忖片刻,覺得她這番勸解確有道理,便應了下來。她自是分外欣喜,將谷中奇珍異寶盡數送了我。我適才恍然大悟,歎道:「原來古代江湖俠士豪爽不羈,闖蕩江湖,卻不事勞作,竟是有如此龐大的經濟基礎為後盾,難怪視錢財如糞土,風流倜儻,惹得眾多妙齡少女情愫暗生,成就了千古佳話!」
又過一日,她引我進入閨房,執手細細叮嚀一番後,黯然道:「你我相識不久,便一見如故、如膠似漆,如今卻要分手了,以後不知是否有緣再見!」
我口唇微扯,聲音中卻帶了哽咽:「你回去後千萬要收斂脾氣,不要重蹈覆轍,你們重逢時,我無論身在何處,都會為你歡喜。」
她淚眼盈盈,使勁點點頭。我轉身退出房門,思緒萬千,朝園子走去。渾渾噩噩徘徊了幾個時辰,信步再回到她的閨房,果真已是人去樓空,徒留幾縷暗香。
谷中金銀珍寶仔細清點半月才登記造冊完畢,簡直富可敵國。因之前忙得昏天黑地,戴上面具竟絲毫沒有不適之感,每日面對鏡中的陌生人,心如止水,雖免不了黯然惆悵,但畢竟逐漸遠離大悲大喜,倒也清閒自在。想到此前諸多驚心動魄的異遇,每逢遇到劫難、歷經生死,財富便增進一分,孰不知上天到底是惱我,還是憐我?也許我本就是不好不壞、不善不惡,令他老人家又愛又恨吧?只是不論歡樂趣,離別苦,命運之手如何撥弄,幾回寒暑過後,往日之事已沉澱為歷史,記載了我的成長、我的愛恨。
烈火逃生,雖是萬幸,卻在腰後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跡,用盡了谷中靈藥,仍冷冷地泛著光,愈發與身周肌膚格格不入。
那日閒及無聊,信手抄起本書,竟是《三國誌演義》,憶及當初胤禛的蠻橫與寬容,不禁啞然。在他心裡我應活在天園了吧?他固然找不到我的屍骨,但應當相信我的靈魂依舊在他身畔,定能感覺到我為他望穿了雙眼。
清風拂過,將書帶到地上,趕緊俯身去撿,一時忘了腰後還敷著藥,藥包「啪」地掉在地上,散了一室的異香。我輕歎口氣,心中暗自思忖此後再也不用這些藥了,浪費倒在其次,既然全無效果不如趁早放棄。心中飽受分離之痛的擠壓,此刻卻靈光一閃,攬鏡對著腰後傷疤一照,立時有了主意。
我約略用了兩日,耗盡心智,描畫出圖樣,蘸了清水,印在傷處,谷中侍從大多略通醫理,吩咐其中一名女侍進房,以丹朱塗畫輪廓,取針逐一刺下。幾日後,腰後已然文出先前描畫的圖樣,由於丹朱是以谷中鮮花調配而成,顏色遠比想像中的嬌艷,竟栩栩如生如同長在肌膚上一般,既遮掩疤痕又增妖嬈,雖受些苦楚,卻不失為一箭雙鵰之舉。
此後,每日都會查看鏡中的刺青,初看無非是花影浮動,嬌艷欲滴,細看隱藏其中的「禛」字矯若蛟龍,奔騰穿梭,游刃有餘。彷彿每刺下一針,心中之痛便減少一分,直至刺完,才發覺他如同已融入我的血肉,與我同在!若是哪天想了,看看便是,身上有他,心裡有他,他自是無處可逃,也算解了相思之苦。想到此處,不禁暗自得意,又深感惋惜,若是這裡流行低腰褲,盡可展示出來,更是完美之極。但現在身在天朝上國,這般不合禮法,怕是連想上一想都會被視同犯罪。不過進了私宅,卻是私人之事,他人干涉不得,我盡可從容地別出心裁,將內衫改成極短的款式,貼身隨意,又可盡情舒展,作為居家之用。攬鏡一照,彷彿返回現代,全然忘了禮教大防。
幾月之後,便無心流連這些小事,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處處不便,懷胎之苦盡數體驗,心中只是暗暗期盼一朝分娩,盡快看看這折磨我幾個月的小東西到底是男是女,生的是否像他。
不覺十月過去,一聲啼哭打破了谷中的寧靜,懷中抱著這新誕下的小生命,不免灑下幾滴熱淚,百感交集。我身體質素向來不俗,不消半月,便已行動自如恢復如昔。這小小的嬰兒像有魔力一般,第一眼看見便深深愛上了,他是個男孩,手腳小而柔嫩,眸子黑亮,很像他。
我苦思冥想幾日,終於還是決定讓他跟著我那姐姐姓舒,若是以後見到父親,再改無妨,名字無非是個代號,朗朗上口便可。雖決定了姓,名字卻遲遲難定,偶爾想出的總覺全無文采。一歲後,這小子便已頑劣不堪,再加谷中侍從事事縱恣,性子甚是刁鑽,難免令人沮喪,畢竟他這脾氣有些像我,卻是說不得、惱不得。為此,倒是為他想出個「宓」字做名字,心中企盼人如其名,能夠安寧片刻,莫要將昔日頤養天年的隱士之所攪得雞飛狗跳的才是。此外,還有一層意思,「舒宓」正和「舒米」同音,正可當作平日呼喚的乳名,同時也是三百年後F1界的王者,激情而專一,香濱、美人、榮譽、財富,萬千寵愛,心中卻只愛著一個女人,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的專注實非後人可效,正是我心中偶像!
康熙六十年,舒米長到六歲,自讀書之後,烈火般的性子逐漸收斂。因他出生前,已設法從谷外重新引入清泉,他自小未被毒質侵害,自然不用再戴面具。忽忽數年時光,早已出落得眉清目朗,眉宇間的神情越來越像父親,眸中的暗藏的狡黠卻是像我。
那日,正值春夏之交,我正埋頭在園子圃草裡做瑜珈,舒米偷偷摀住我的眼睛,啞聲問道:「我是誰?」
我閉著眼,彷彿時光倒流,恍然回到幾年前同胤禛躺在圓明園的草坪上,心中想著和他化成蝴蝶,攜手天涯,那時只是滿腦子憧憬,卻不曾料到如今天各一方,若非有他、有兒子,決熬不到今日。一時間,幸福回味漾了滿腦子,不覺淚水簌簌而下。
舒米頓覺手中升起濕意,以為惹惱了我,惶急的放下小手,察言觀色一番,低聲問:「媽媽,你又想了爸爸了麼?」
我收了眼淚,輕刮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這個小機靈鬼倒是聰敏的緊呢!今日的書可念完了?」
「早就念完了,今兒念的是《孔雀東南飛》。」
「哦,先念熟了就好,你小小年紀還不懂其中的辛酸!」
他輕輕摟了我的脖頸,說道:「我不懂,媽媽定是懂的,以後講給我聽,好麼?」
我微一點頭,目光看向了北方。
沉吟片刻,舒米忽然開了口:「媽媽,我一出生咱們便住在此地,你悶不悶?書中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咱們卻一直耽在這山谷之中,何不趁春暖花開出谷走一走?」
「你一直陪我住到現在,確是難為你了,我並非不想出去闖蕩,原來只怕咱們孤兒寡母,我又是這般醜陋面貌,出去了受人欺負!」我驀然想起數年之前的江湖異遇,至今仍是心有餘悸,心中不禁一歎。
「可如今已長大了,既便在外面遇到天大的事,有我保護你還不成麼?再者,在我心裡你永遠是媽媽,永遠是天下間最美的女子!」
看他儼然一副男子漢做派,我心中陡然生出塌實之感,又想已近康熙六十一年,這位文韜武略的聖世明君即將燈盡油枯,只消熬上一年半載他必能克承大統,繼位登極。以我的性情,必定出谷,即便再遇艱險,也不甘在谷中蹉跎一生。想到此處,朝舒米粲然笑道:「好吧,就依你,不過日後,可要仰仗你照應了!」
他喜極忘形地歡呼一聲,連翻觔斗,叫鬧一番過後,神情一震,問道:「咱們去哪兒,何時動身?」
我笑嘻嘻地伸手幫他拭去汗水,幽幽地道:「到雲南去,或者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