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歎一聲,眸子空洞起來,彷彿眼前飄過的正是自以為潰爛已久的往事:「當年我正直妙齡,明艷端麗絲毫不遜於你。一日奉師命出谷送信,萬沒料到途中竟碰得個天殺的男人,那人相貌端正,卻也算不得俊秀,見我美貌便成日跟著,我初時不予理睬,想天下之大,或是有人湊巧同路。未料幾日下來,那人仍是行如鬼魅,整日陰魂不散,我耐不住糾纏,出言斥責,他不曾插言半句,此後便徹底消失了。」
她忽然一笑,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我當時一副少女旖旎情懷,自他離去後,竟心生悵然,茶飯不思,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對他暗生情愫,整日失魂落魄。又過半月,再與他邂逅,見他形容憔悴,心中隱隱作痛。他仍是繼續跟著,全然忘了之前我對他的一番刻薄,我回身正要和他說話,他卻用手指輕觸嘴唇,要我噤聲。」
我心中漾起一陣漣漪,輕輕一歎:「想不道事隔多年,你還記得他這般細微的動作神情。」她彷彿沒聽見一般,兀自沉浸在美好時光中,繼續道:「我嚥下到嘴邊的話,和他並肩而行,他說話瘋瘋癲癲,道:『情愛之事最重緣分,茫茫人海,我們兩度遇見終不能擦身而過,更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你何必拒我千里?』我涉世未深,哪聽過這番甜言蜜語,一開二去,竟暗地裡以身相許,忘了師父的教誨,一心盼他娶我過門,從此遠離江湖,洗手作羹湯,相夫教子。」
「豈料他注定是我命中冤孽!」她話鋒陡轉,滿腔怨毒,情緒急轉而下,「我早盼晚盼,盼來的卻是他一臉悔恨,告訴我他已娶妻生子,岳丈一家對他有恩,他為報恩立下重誓,今生決不休妻納妾。」
我暗生同情,幽幽掃她一眼,見她目光酷寒逼人:「我含淚求他回心轉意,與我遠走高飛,他卻連連搖頭,只道當初萬不該放蕩情懷,招惹於我,如今寧可負我,也絕不違背誓言。我聽得心寒骨徹,恨不得手刃眼前這個始亂終棄的卑鄙之徒,卻又下不了殺手,只好悻悻而去。他自以為得我寬恕,寬心返家,繼續做他的謙謙君子,哪管得我孤苦伶仃?畢竟紙包不住火,師父知道我在外做的好事,飲恨將我逐出師門。我自知理虧,不敢分辯半句,叩謝了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一路南下,前來尋他,心中計較他若是悔過,則既往不咎,若是執迷不悟,就莫要怪我狠辣無情了。」
「與他重會,他自是喜不自勝,幾番纏綿過後,我鄭重和他提起成親之事,他臉上登時愁雲密佈,盡述推脫之辭,我冷笑著撫掌點頭,恨道:『你我此後陌路相逢,老死不相往來,算是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了!』他垂淚點頭,轉身離去。我心中惱恨他無情至斯,卻又心懷僥倖,提劍闖入他的宅子,本想代他殺了妻兒,如此既不讓他破了誓言,陷他於不義,又可與他廝守餘生,豈不兩全?」
我驚得幾乎叫出聲,暗自思忖:「這人性情剛烈,愛憎分明,行事卻也過於狠毒!」
她猛吸口氣,繼續道:「進門徑直闖入大廳,見他賢妻在堂,兒女環膝,盡享天倫之樂,而我為他眾叛親離,好不淒涼,心中仇恨油生,提劍直指他眉心,問道:『你到底娶我不娶?』」
聽到此處,我心中甚是欽佩,歎道:「好一個女中豪傑,坦坦蕩蕩!」
她目光中大有錯愕之意,瞥我一眼,又道:「豈料他眉目含情,卻只是搖頭。家中十餘口人聞風而至,早就亂作一團,他那蠢笨婦人拚命撲來,想為他抵擋長劍,神情又是焦惶又是憐惜。他恨剜了那婦人一眼,說道:『我欠的情債自由我還!你快些帶著兩個孩兒逃命去吧!』那婦人拚命掙扎,死也不肯離去。我見不得他們這番糾纏,直感無恥之極,恨不得立時一劍一個,當下要了他們的性命,但又念及他從前對我百般寵愛,若是代他殺了妻兒,不可說沒有轉圜餘地。當下強忍怒氣,說道:『我代你殺了她,饒你性命如何?』長劍一蕩,疾刺那婦人胸口,他像是早有預料,振臂一推,將她推開,自己挺胸迎上,我強行收劍,卻已來不及了,劍柄直抵我小腹,一陣巨痛,下身汩汩冒血,似要昏厥過去。我趕緊閉眼調息,驀然想起定是以前兩情相悅之時珠胎暗結,現下卻被他親手害了。待再張開眼時,但見他氣息奄奄,掙扎著抬起手,口唇翕動,片刻之後,竟氣絕了。我胸中怒極恨極,逐一橫掃廳中數人,提劍殺了那婦人,本想連他一雙兒女也結果了,但見他們又驚又怕,哭號著『爹爹』,終不忍下手。」
「可惜!可惜!」她的眸子倏地黯淡下來。
「可惜甚麼?莫非後悔一時心軟,沒結果了他兒女的性命?」
她冷笑道:「你把我想得恁地歹毒。我既然放過他們,決不後悔。」她輕歎一聲,語調嗚咽,「可惜的只是我那未出生的孩兒。」
「後來你的身子可調養好了?」
她微一頷首,淡聲說:「我遍體鱗傷地重投師門,蒙師父不棄,替我醫好身子,傳我衣缽,在此了度殘生。」
我聽她一番陳述,知她情路坎坷,受此重創而顛倒性情也算情理之中,心中頗有幾分憐憫,言語間與她親近不少:「你這般至情至性,倒是世間罕有,只是現下如此偏執卻是萬萬不妥!」
她橫我一眼,怒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倒要教訓我麼?」
「不敢!」我苦笑一聲,全然不顧她的怒氣,「你心中鬱積太多仇恨,自己怎能好過?」
她粉拳緊握,十指關節泛白,每一字都像自牙縫裡迸出一般:「我不該恨麼?這種寡情薄性的小人不該千刀萬剮麼?若非他始亂終棄,我又何必抱憾終生?他害我便罷,何必又害我骨肉?若是他還活著,我定會慢慢折磨,要他加倍償還,絕不甘心令他死得這般痛快!」她忽而捶胸大叫,聲音粗礪如雷,像是瘋了一般,「他死了,他怎能死了?我和他不共戴天,他死了,我……恨誰去?」
她一張假面醜陋糝人,眼中卻滿是酸楚,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就是不肯流出。我看得心酸,忍不住長歎道:「他負你自是有錯,但他說得不錯,緣分是一種遇見。你們共度過的美好又豈是能輕易忘記的?若是此生從未體味過愛與傷痛才是抱憾終生!你怎知他瞞你騙你就沒有辛酸、沒有掙扎?」
她斜睨我一眼,稍稍斂去狠戾之色,側耳聆聽:「若是你早知他不能背信棄義娶你,你會棄他而去麼?若是真的走了,你對他又有何情意可言?情之所至,有喜有悲,既然早逝,又何必僅記悲傷,空餘恨呢?想想他帶給你的歡喜甜蜜吧!」
她陷入莫名的混亂中,靜默良久,抬起頭來,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哀愁淒惋,歎道:「我確是不如你看得清楚。」
我心下一寬,呵呵傻笑。
「唉,」她吐出口長氣,「我與他相處的日子本就不多,卻有一半時間同他慪氣,如今想來,甚是遺憾。」
我輕聲問道:「你千方百計找尋這寶物,就是要它帶你追尋記憶中這段至愛至恨的情緣麼?」
她神情木然地點點頭,一雙晶亮的眸子凝望著遠方,彷彿他就在天上,正與她遙遙相望。
我上前一步,走到她身畔,解下頸中翠玉,塞進她手中,哽咽道:「你若是心中依舊充滿憤恨,我決計不會把它給你,它已幫過我,現下是你的了!」
她不可思議地轉眸看我,眼淚像斷線珍珠一般掛在臉上,握著我的手:「你……,真的……」
我點頭微笑:「自然不會騙你,這是他給我的信物,本就萬分不捨,你若是再推托,我可就收回去了!」
她嚇了一跳,小女孩般地羞怯淺笑,捏在手心,再也不肯放手:「這是你的,我用完之後,自會想辦法還你!」她驀地扯下面具,續道,「以後再也不用戴這勞什子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