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入窗裡,
羅帳起飄揚。
仰頭看明月,
寄情千里光。
——《子夜四時歌其三》
「胤禛!」
「順子!」
我張開刺痛的眼,一線光亮斜刺過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詭異醜陋的臉,肌肉無半點牽動,似死人一般,我不禁心生駭異,怯生生問道:「這是地獄麼?」
那人身著紫衣,身段苗條,聲音甚是嬌柔清脆:「這不是地獄,你被我師父所救,活得好好的!幸好她老人家來得及時,再晚上片刻,你腹中的胎兒就怕保不住了。」
「胎兒?師父?」我心中慟切,眼圈微紅。憶起那場駭人聽聞的大火,心有餘悸,痛徹心肺。
「他的骨肉?早知如此,豈能厭世,火海沉淪!」我貪婪地呼吸著清澈的空氣,歎道,活著真好!」
那人輕笑一聲:「就是。世間有甚麼事值得一死?」
我閉上眼,腦中浮現出他的影子,喉嚨猶如被扼住一般,一腔血湧到臉上,不能釋放,眼中熱淚竟像血一般湧出,縱橫交纏。
那人焦急地塞過絹帕,我接過輕輕拭淚,斷斷續續啜泣半晌,胸中幽懣盡銷,直覺得冥冥中早有定數,大難不死,務求重逢。
寥寥數日,身體恢復如常,小心收納了陳年往事,不再整日以淚洗面,徒增傷感。那女孩名喚紫綃,日日過來陪我,生性活潑,心細如髮,幾番交談過後,彼此早已熟稔,只是每每同她提及我那位素昧平生的救命恩人,她必定三緘其口,只道師父性情頗為古怪,從不輕易見人,若是有緣,自會與她見面。
我見紫綃面貌古怪,心念一動,笑道:「你整日戴著面具,就不怕臉上生瘡麼?」
紫綃顫聲嚇道:「真的會生瘡麼?」
「自然不會騙你,若不快些除下,只怕還要落下疤痕呢!」
「唉!」她幽幽歎口氣,「姐姐,你初來乍到,還不知這裡的規矩,師父所收徒兒俱為女子,一入師門必戴上面具,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否則……,否則……」
「這是甚麼古怪規矩,武俠小說麼?」
「武甚麼說?」紫綃惶急問道。
我掩唇輕笑,佯裝失聰。
紫綃輕搔我的腋窩,笑說:「紫綃這面具不摘也罷,生得一幅怪模樣,不像姐姐這般天生麗質,做了母親仍是絕色傾城,嬌俏得像個小姑娘。想來你的心上人定是個百里挑一的真君子才是!」
我輕輕哼著歌,想起腹中骨肉和遠方的愛人,心中泛起縷縷暖意。
幾日後,紫綃找我,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姐姐,師父傳你!囑我服侍你沐浴更衣。」
我心中隱有不快,暗道:「沐浴更衣?朝聖麼?」轉念一想,「也罷,畢竟她於我有救命之恩,莫說沐浴更衣,湧泉相報也是應當的。」
收拾妥當後,紫綃一路引我穿過園子,園中黛色群山起伏,碧波綠草,山花爛漫,確是個絕佳的隱居之所。
一路曲折,走得暈頭轉向,正暗自揣測方位,已行到正廳。紫綃輕叩房門,裡面閃出個黃衣女子,仍是戴著面具,神情木訥地微一頷首,先行轉身帶路。紫綃看我一眼,示意我繼續跟著,自己則退到門外。我微一聳肩,想起堂堂王府氣派也不及這裡詭異森嚴。
狹長的甬道,關卡重重,每道門均有一名綵衣女子把守,蜿蜒曲折,經過九重門,方到正廳。這正廳陰森空曠,光天化日竟見不到一絲光亮,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定睛一看,正中坐著個白衣女子,長髮及腰,臉戴面具,揣度不出半分喜怒,卻是凜然生威。
我盈盈跪倒,朗聲道:「在下展眉,叩謝前輩救命之恩!」
沉吟良久,她輕道:「救命之恩不敢當,你頸上玉墜兒拿來報恩如何?」
「這本不是甚麼價值連城的寶物,只是故人所贈的信物,萬死不可轉贈於人,在下把它看作性命一般,還望恩人體量。」我驚得脊背發涼,惴惴不安道。
她站起身,哈哈大笑,聲音在廳中迴旋,竟同號哭一般刺耳,分外淒涼,我唬了一跳,身子微抖,嚇得遍體冷汗。
「甚麼故人,怕是舊相好吧!」她驀地出掌擊碎條案,頃刻間木屑紛飛,一張假面幽暗難辨。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何必強人所難!」我心生凜意,拚命護住脖頸,生怕被她突然出手奪了去。
她嘿嘿一笑,冷聲說:「你已落入我手,就不怕我取你性命麼?」
我淒然搖頭,想到自己九死一生,本以為尚有重逢之日,不料竟遇上這般乖戾的江湖中人,不禁面帶幽怨,歎道:「在下性命由前輩所救,若要後悔,取了便是。只是我腹中骨肉和前輩還算有緣,待我生下他再殺我不遲!」
「天下男子皆是薄倖無恥之徒,何必這般珍愛呵護!」她聲音微顫,淚水泫然欲滴。
我見她這般神情,不禁微生憐憫,暗想:「她隱居在此,想必定有一番辛酸舊事致使性情怪異,卻也不一定是殘忍狠辣之徒。」
她轉身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師父,徒兒歷盡艱辛總算尋到至寶,您卻告誡我萬萬不可豪奪。只是沒有它,我如何能回到從前,挖他的心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回到從前?」我面色怔怔,心如亂麻。
她回身橫我一眼,忿忿不已:「看來我與這寶物無緣,現下告訴你也無妨。」靜默片刻,長歎一聲,娓娓道來,「這翠玉清潤透徹,卻也算不得玉中極品,凡人自然不識珍稀。它若得有緣人眼淚浸潤,便可落下玉淚,引領主人穿越古今,打開心靈之門,尋到潛在記憶深處的至愛至恨。可惜這寶物極有靈性,是玉中之魔,若被人強取,不但墮為凡品,還要攝人心魄,奪人性命!」
她目露淒楚,又隱有幽恨,聲音極為可怖:「我曾找過一個叫穆清滌的,那穆老兒年輕時曾借玉魔之力報了血仇,可惜穆老兒生性乖戾,總覺玉魔乃不祥之物,待報仇之後便將其毀棄了。我幾番打探,才知這玉魔又結緣重生,如今便在你手中。我救你性命,想你定會顧念救命之恩,轉贈於我,萬沒料到你居然捨命相護,讓我全無手段對付。也罷,這世上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它的神妙,即便我那師叔凌虛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白丟了性命。你將它視作信物一般,寧死不肯捨棄,倒似個有緣之人。」
我又是駭異又是欣喜,微微垂頭端詳,暗道:「原來凌虛機關算盡取我性命,全是因它,奪而不得,暴死前念念不忘的還是它!難怪穆老爺子同我有一般際遇,只是他為報仇而來,而我只為尋愛,如今這碧玉竟如同護身符一般,讓眼前這人為難不得!」
我暗舒口氣,心思百轉,究終耐不住好奇,輕聲問道:「恩人要它來何用?是找尋心中至愛麼?」
她狠啐一口,怒喝出聲:「你莫要依仗寶物護體,就篤定我不敢動你。」我身子一顫,轉身要逃,卻聽她怪笑聲如鬼魅,不禁毛骨悚然,直感腳下酸軟,邁不動半步。
「你生得真美啊!」她猛然斂住狂笑,直直地打量我,我髮根直立,恨不得立時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