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36章 愛人的眼淚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張耒《少年游》

    凝眸處,悄然兀立個人,面目清瘦,長眉入鬢,眉宇間隱有一股凜然之氣。他見我回頭,凝神看我,緩緩地搖了搖頭,蒼涼一笑,神色漸轉淒苦,倏地又恢復如常,一臉淡然。周圍一干僕從早就跪了一地,我心中一凜,猜度出了眼前這人的身份,怯生生地跪倒,心歎道:「千古一帝、明君聖主——康熙爺!」

    康熙環顧四周,笑道:「都起吧,難得上老四園子裡逛逛,今兒不講這麼多禮數。」

    弘歷脆聲聲叫了聲:「皇爺爺!」康熙笑看弘歷一眼,微一頷首。

    我站起身,退到一旁,康熙信步踱進水榭,沉吟片刻,說道:「這首《秋風詞》念得好!」

    我心下一驚,上前一步跪倒:「皇上吉祥!奴婢初見天顏,無意中驚了聖駕,罪該萬死!」

    「怕是朕擾了你的詩性吧!」康熙微微一笑。

    我嚇得心驚肉跳,顫聲說:「奴婢不敢!」

    康熙一怔,朗聲道:「起來回話。」

    我哪敢僭越,兀自斂眉垂目地跪著。康熙看我一眼,緩聲又說一遍,我戰戰兢兢起身,卻不敢抬頭。

    「如今正值暮春,卻吟出《秋風詞》,和一派春光旖旎頗為不稱。不過這首詩卻是從前皇后的至愛。」康熙輕歎道,眸中的傷痛轉瞬即逝。

    我心念一動,憶起史書中風華絕代的赫捨裡,如今早已長眠地下,康熙依舊記得她的丰姿綽約,不禁眼中含淚,柔聲勸道:「逝者已矣,生者何堪。皇上萬福金安,定要以龍體為重!」

    康熙淡然一笑,深深地看我一眼:「你似乎偏愛秋日的蕭瑟。」

    「奴婢只是偏愛李白的激昂宕邁,豪爽不羈。」我定定神,語氣不卑不亢。

    康熙怔怔愣了半晌,側眸看向胤禛:「老四,這是你府上的丫頭?」

    胤禛答道:「回皇阿瑪的話,正是。只是天性愚鈍,沒留在身邊伺候。」

    「老四你眼拙得緊呀。依朕看,倒是相當冰雪聰明!她是滿人還是漢人?」

    「皇阿瑪教訓得是,她是漢人。」

    康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喃喃自語道:「有些麻煩。」

    我透過睫毛,偷偷打量胤禛,只見他臉色慘白,身子微微顫了顫。

    皇上畢竟日理萬機,小坐片刻即擺駕回宮了,本已轉身離去,驀地又回頭看我一眼,眸中竟帶了幾分不捨。我嚇了一跳,心思百轉,不敢妄自揣摩聖意,憶及胤禛慘白的臉,胸臆中隱隱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不祥之感。

    淡淡夜空,淺淺的一彎新月,我徘徊在柳樹下,等著約好的愛人。康熙的回眸一瞥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夜涼如水,頓感體溫驟降,下意識打個冷戰,身上卻忽然一暖,側眸一看,胤禛已悄然踱過來,把斗篷緊緊裹在我身上。他臉上籠著淡淡的哀傷,雙臂一展,把我攏進懷裡,我瞬間被這種莫名的情緒所吞噬,輕輕歎口氣,捧起他的臉,緩聲說道:「胤禛,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癡癡地盯著我,眸中竟隱含淚光,聲音微顫:「小眉,一定要信我,捱到懂我的那天。」

    我不知他話中含義,卻輕輕點頭,心中滿懷惆悵。他見我點了頭,慘然一笑,噙在眼中的熱淚倏地奔湧而出,我胸中一蕩,輕輕幫他拭去淚水,憶及他的冷面冷心,此刻竟潸然淚下,確是這般鋼鐵不能摧其志的錚錚鐵骨,到傷心處,最斷人腸。

    我們手牽手徜徉在湖畔,心靜如水,本是春風帶笑,楊柳含情,而今卻是一派曉風殘月的淒涼。

    那晚,前有未有的狂熱,空氣中卻隱隱飄著一縷淡淡的絕望……

    幾日後,一干人等打道回府,年氏的病漸有起色,精神仍是萎靡,我在身邊伺候,隱隱感到她眼中飽含怨毒,卻不曾捅破。既然她噤聲不語,我自然落得清淨,佯裝全無察覺。胤禛回府後,整日在書房流連,不准任何人打攪,用膳也是孤身一人,時至今日,已是第八天了。

    今早,正對著鏡子梳頭,心中惦記胤禛,想及幾日前他眸中的傷感與若即若離,不禁幽幽地歎了口長氣。兀自煩惱著,驀地雙眼被人摀住,唬了一跳,本就心情不佳,又遭人戲弄,火氣直衝腦門,順手抄起木梳朝後砸了過去。「哇」的一聲,身後陡然傳來一陣啼哭,我回頭一看,見弘歷立在當地,額角竟微微淌了血。

    我不敢耽擱,趕緊抱起弘歷找大夫。一會兒工夫,鈕祜祿氏便奔過來,看到弘歷滲血的額角,二話不說,反手便是一掌。我猝不及防,身子竟順勢轉了半圈,倒退兩步,額頭重重磕到牆上,汩汩地流著血。一時間,怒從心頭起,凌空飛起一腳揣向她的小腿,她萬沒料到我敢還手,扯散頭髮拆出髮簪徑刺過來,我冷笑一聲,腰肢輕擺,閃身躲過去,想起大學時一度迷戀柔道,練過兩手,又見那鈕祜祿氏身形瘦小纖細,登時抓住她的衣襟,腳下用勁,使出個大背。鈕祜祿氏未及反應,便被摔了下去。

    我冷冷地斜睨著她,一字一頓道:「還有甚麼招數通通使出來,在下奉陪到底!」

    鈕祜祿氏見我十足的江湖架勢,嘴唇微顫,驚魂未定,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僵了好一陣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嫌惡地瞟她一眼,提步要走,身子驟然被人狠狠地按住,見周圍黑壓壓圍了一片,心中掠過一絲駭懼。

    那拉氏叫人把我捆了,摁著跪到地上,我心中忿忿,暗道:「事已至此,願賭服輸!」那拉氏見我神色坦然,氣得渾身發抖,狠聲道:「反了,反了!」年氏坐在旁邊,眼含譏誚,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屋中濟濟一堂的,竟全是胤禛的妻妾。

    胤禛悄無聲息地踱進來,冷冷瞥我一眼,一眾妻妾紛紛起身,他揮了揮手,俯身查看弘歷的傷勢,眼中漾滿疼惜。我見他神色冷峻,心中微帶了氣,暗道:「到底是親生兒子,比誰都上心。」

    那拉氏指著我,聲色俱厲地道:「這個奴才甚是大膽,弘歷正是被她所傷,連他額娘也敢拳打腳踢!」說罷,瞟了鈕祜祿氏一眼,鈕祜祿氏「嚶」的一聲,哭得宛若梨花帶雨的嬌俏佳人,全然沒了方纔的跋扈潑辣。

    胤禛淡淡瞟了一眼,側頭看向那拉氏,朗聲說:「府裡的事,向來由你打理,如何處置,你瞧著辦吧。」

    那拉氏領了尚方寶劍,雙眉微斂,喝道:「這個奴才先傷了弘歷,繼而以下犯上,罪無可贖,定要按府中規矩讓她吃些苦頭!」

    胤禛輕輕點頭:「以後不想再看見這個奴才,不如逐出府去吧。」

    「只是這般輕描淡寫放她走了,未免太過便宜,焉能服眾,賞她一頓板子再逐出去,已是法外施恩了!爺,有道是紅顏禍水,您萬萬不可憐香惜玉,姑息養奸哪!」那拉氏一番慷慨陳辭,說得眾人紛紛點頭。

    胤禛沉吟半晌,濃眉深蹙,卻未置可否。

    那拉氏見他全無說法,眼中早已隱含熱淚,哽咽道:「妾身此番話句句發自肺腑,有道是忠言逆耳,務必請爺思慮萬千,縱她有傾國之貌,也莫要為了一個低三下四丫頭,壞了章法。若是罰得輕了,別說對不住弘歷母子,妾身就第一個不服!」

    年氏瞪我一看,目眥欲裂,冷冷道:「爺,這回我也不幫這個奴才。」餘音未了,便膝上一軟,跪下身來,眾人附和跪了一地。

    胤禛見狀,目光凝滯,狠聲道:「罷了,罷了!這奴才今日所為著實過分,痛打一頓,趕出去便是。」說著,側眸看向那拉氏,柔聲問道:「弘歷傷勢如何?」

    我見他心中只掛念兒子,始終不曾半點顧念我的感受,心道:「我縱有千般不是,也擔不起以下犯上罪名。」唇邊竟不知不覺泛起一絲冷笑。

    胤禛抬頭看我,面色凝如堅冰,眸中暗含決絕又似夾雜著一抹傷痛,牙齒咬得錚錚作響:「怎麼,不服麼?」

    「自然不服!」看他這般神情,我登時急火攻心,「噗」的一聲,觸動舊傷口中竟噴出血來,低頭狠狠在肩頭一抹,浸紅了一大片,說道:「誤傷弘歷本是無心之過,何況他不過擦破了頭皮,料無大礙。格格不分青紅皂白,抬手便打,有錯在先。奴婢還手只是一時氣不過,何況就傷勢而言,格格不過是跌了一跤,傷勢不及奴婢萬一。」

    鈕祜祿氏氣急,衝上前又是一個耳光,喝道:「我有錯在先?你傷我弘歷本就該死,莫非連個奴才也教訓不得?」

    我使勁啐了一口,冷笑道:「弘歷和我感情篤深,怕是不遜於你半分,他還不曾為這般小事怪我,你卻借題發揮,率先動手,無非是記恨之前的冒犯,來尋晦氣,倒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好一張厲嘴!」她氣的臉色煞白,渾身冒火,側眸看向胤禛,「爺,你眼睜睜看著,就不管麼?」

    我見她轉而向胤禛求助,胸中醋意翻滾,吞下口中暗含的血水,冷哼一聲:「成王敗寇,自行擔待,何必低聲下氣,乞求於人。」

    「你……」鈕祜祿氏身子晃晃,幾乎昏厥過去。

    耳畔轉來胤禛冰冷的聲音:「素知你生性刁蠻,萬沒料到居然不識大體至此,以下犯上,本就罪可當誅,如今百般狡辯,出言不遜,這種奴才留來何用?」

    我聽得心如刀割,臉上血淚縱行:「本以為是誤傷小事,竟讓你大動肝火,倒是大出所料了。」

    「小事?弘歷貴為皇孫,少了半根汗毛,也要你千刀萬剮,世上豈有這般小事?」

    「好好好,果然父子情深,不念舊情。」我苦笑道。

    「你傷我弘歷,現下還有何顏面提及舊情?如今你我之間還哪有舊情可言,從今以後恩斷情絕!」

    我胸中思潮起伏,憶及舊日眷眷溫情,纏綿悱惻,眸中帶淚含笑,柔聲道:「胤禛,你忘得了我麼?」

    「大膽!」那拉氏喝道:「爺的名諱也是你這奴才叫得的!」

    我輕蔑地瞥了屋中一眾福晉格格一眼,咯咯一笑:「你們不知道他喜歡我這般叫麼?」轉眸看向胤禛,眼中泛出無盡熾熱激情,但見他表情疏離,凝然不動,彷彿我在他心裡已漸行漸遠。

    「罷、罷、罷,多情總被無情惱,我展眉今日唯有一死,方可謝罪!」說罷,慘然一笑,聲音淒厲可怖,猛的起身朝牆角撞去。不料被人死死扣住背心,動彈不得。

    胤禛冷笑道:「尋死覓活,看來這場戲要謝幕了。我偏偏不讓你死,不擔這個罵名!」

    「倒要多謝四爺放我生路,只是你不知我苟活於世,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好個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來人,拉下去,給我好好看著,若是死了,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我胸中熱血翻滾,深深看他一眼,見他眸中寫盡了決絕,口中又噴出血來,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躺了半日,身上的痛去了大半,仍是神智恍惚,執拗地不願醒來。驀然感覺頰上有雙柔膩的小手游弋,掙扎著張開雙眼,看見立在跟前的正是弘歷,他額角的傷已上了藥,我心中掠過一絲酸楚,輕聲問道:「還疼麼?」

    弘歷使勁搖搖頭,見我臉色慘白,似要懨懨睡去,眼圈微紅:「我早就不疼了。你——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死,是要離開你了。」我苦笑道。

    他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又問:「以後還能見著你麼?」

    想起胤禛的冷酷決絕,我心中的痛愴又增了幾分,緩緩閉上眼,歎道:「弘歷,我離開以後,千萬莫要想我,時間一長,自會把我忘了!」

    在他幼小的心裡,大概還分不清生離與死別的微妙之處,只覺得此後再不能相見便是死了,他輕輕地晃著我,淚珠滾下來,滴到我臉上,聲音竟含了萬分哀傷與不捨:「不要,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你不要弘歷了麼,弘歷保證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了,還不成麼!」

    我張開眼,輕輕幫他拭去淚水,哽咽道:「以後定要聽你阿瑪的話,把你的猴脾氣收一收,不要整日惹他生氣。」話到此處,卻再也說不下去,頓覺肝腸寸斷,眸中像著了火,卻擠不出半滴眼淚。怔怔地看著弘歷,恍若見到了胤禛,那雙黑眸和他父親一樣熾熱,只怕此後再也不能這般細看了。

    哀莫大於心死,如今卻覺得哀莫大於心不死,眼前似乎隱隱幻出胤禛的身影,寶藍長袍,迎風玉立,聽他輕輕吟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絲絲縷縷,似有似無,卻愈飄愈遠。胤禛,你就是這般執我之手,與我白頭麼?與我恩斷情絕,就不後悔麼?我心中自是恨你無情,卻也忘不了你的蠻橫溫情,忘不了你的冰冷火熱!

    弘歷見我神情木訥,淚珠又滾下來,我微微一笑,繼續道:「弘歷別哭,日後若真成了你阿瑪那樣的人,定會再見著我,只是會變一番模樣。」

    「變一番模樣叫我如何認得?」他抽了抽鼻子,止住眼淚,凝神想了片刻,忽然咯咯一笑,「有了!」回身翻出胭脂盒子,手指輕輕一蘸,在我頸上一點,說道:「這不就認得了!」

    我眼中淚如潮湧,唇邊卻擠出一抹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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