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畫閣,向書房;離楚岫,赴高唐;學竊玉,試偷香;巫娥女,楚襄王;楚襄王敢先在陽台上。
——王實甫《西廂記》
小憩片刻,頓感神清氣爽,掐指一算,已到了給年氏煎藥的時候。這煎藥果真是個急不得惱不得的差事,折騰了多半個時辰,才算辦妥。待端進房時,年氏正病懨懨地歪在榻上和胤禛說著話,見我閃身進屋,低聲呵斥道:「你這丫頭死到哪兒去了,服藥時辰過了,知不知道?」
見了胤禛,我心中百轉千回的柔情蜜意早就氾濫開來,哪顧得和年氏周旋,嫣然笑道:「主子如何知道今早我差點死了?」一語方畢,臉色嬌紅地瞄了胤禛一眼。
他自然知道話中真意,眼波一蕩,插話道:「趕緊服了藥,好好睡上一覺,明日一早,就好了。」
年氏沒再說話,接過藥碗,一口氣灌了下去,虛弱地閉著眼,微喘道:「我這身子太不爭氣,也不知這病要拖到哪一日?」
「你暫且好生調養,過幾日咱們換個地方,上圓明園小住。」他像是同年氏說話,卻溫情脈脈地盯著我。我輕笑著搖頭,他眉頭一斂,面露慍色,我又點點頭,他才回復了一臉笑意。年氏此時已是極為羸憊,不然這番眉來眼去若被她看去,非氣得立時噴血不可。
用完膳,胤禛小坐片刻,推說公務繁忙,轉身離去了。年氏雖有不甘,但身子不爽,也不好強留。我耐著性子安慰幾句,服侍她躺下,生怕再生事端,趕緊編個理由,退了出去。
回到住處,見房門虛掩,大為驚訝,想到床下還藏著昨日從年氏那兒費盡曲折敲得的一千兩銀票,不禁心如刀絞,立時忘了恐懼,順手抄起倚牆的短棒,躡手躡腳地閃身進去。房中光線微弱,看不清來人的臉,但他似乎對牆上的穿衣鏡更感興趣,指肚輕輕摩挲著上面的那抹淡淡的紅。我心中一動,知道此人正是自己心中所愛,含笑喝道:「好大膽子,這裡也敢擅闖!」
他愕然回眸,見是我,手裡居然還笨拙地捏著根短棒,眼裡滿滿地溢出笑意,答道:「擅闖只為取回昨日落下兩件的東西。」
「願聞其詳。」我眨眼看他,不知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
他清清喉嚨,故意吊足我的胃口,不慌不忙地說道:「一件是昨日給你拭淚的絹帕。」
「不過,上面的刺繡實在不敢恭維。」我探問一句。
他微怔一下,眼波泛起陣陣暖意,低聲說:「我平生放在身邊的只有這方絹帕。」
我眼角泛出熱淚,慢聲問:「何必這般珍惜?」
他癡癡地盯著,眼中飽含深情:「今生惟獨酷愛舊物,每日對著它,可悲、可喜、可怒,更可以開懷大笑,倒像個故人。」
我心中愁腸百轉,歎聲說:「也許正是故人所贈,只是你淡忘罷了。」
他輕輕托起我的下巴,讓我看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小眉,我還是那句話,有朝一日,終究會讓你懂我。」
我儘管一時無法洞悉他話中深意,仍覺得心中豁然開朗,轉悲為喜道:「不說這個,說說你落下的第二件東西吧!」
他一把將我摟入懷中,鼻尖廝磨著我耳邊的鬢髮,聲音又柔又啞:「小眉,你聰明機變,難道還看不出我已把一顆真心落在你身上了麼?」
我眼波一蕩,心中的一江潮水洶湧澎湃起來,若是別人說了這話,盡可認為是油嘴滑舌的討巧,但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兩日前還冷若堅冰的愛人,即便再親近也不會甜言蜜語的愛人,這種出人意料的表達一剎那成為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情之深、愛之切,眷眷之心,至死不渝。
我抓住他的手,放到身前,十指一一與他緊扣,哽咽道:「與你相識,本就三生有幸,有你這句話就是立時死了,也全無怨念了!」
他緊緊回握著我,低低吟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百感交集,穿越時空竟是為圓橫亙百年的夢,無論結局是悲是喜,只要他心中有我,也算得今生無憾了。想到此處,我驀然揮去縈繞於心的淒楚之意,粲然笑道:「和我長相廝守,便不覺得悶麼?我是決計看不得你和別人親近的!」
「你的刁蠻脾氣我早已領教,要是看誰不順眼,必定會千方百計地整治,凡事佔盡上風,連漱口水也敢端上去孝敬主子。」他眼中的笑意漸漸蘊染到唇角。
我嚇了一跳,忙問:「這般隱秘之事你是如何偵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此粗淺的道理你會不懂?」
我坦然道:「時至今日,我也不曾有半點後悔,只是你當時既然撞見,為何不立即點破,莫非……」
他輕拂我的臉頰,眼波柔情流轉:「看你古精靈怪,倒是好奇得緊,怎麼看也不像一心伺候主子之人。」
「我本就不是甚麼奴才,也不缺她那兩個犒賞,不過是看上她身邊的一個無價之寶,定要奪了去,據為己有,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足惜!」
他輕歎一聲,眼中飽含憐愛:「你性情剛烈,對情一絲不苟,自是人間情癡,偏又精明機巧,倒像善變冷冽的商人。你提醒我莫要耽於機謀算計,我亦是深有同感,必會深諳於心,但天下之事素來詭秘莫測,我心中總會為你留有一方純淨所在。在我身邊,我自是會為你考慮周全,只是你外面的營生也要步步小心才是。」
我驚詫於他的心思縝密,心中欽佩之極,也知歷史的潮流不可逆轉,數年後,他必榮登九五,直至嘔心瀝血。而九王奪嫡的驚心動魄史書中雖有涉獵,卻並未盡述,我在現代一直潛心享樂,歷史知識只限於應付高考,即便憶及,也是書中極為含糊的不解之謎。我的出現不過是一個時空玩笑,儘管蒙他眷戀,卻從未想過成為他的妻子,到時尋個清淨的埋骨之所,孑然而去,自然不會載入史冊。所幸經過腥風血雨,他一定是最後的勝者,現在只要靜觀其變,便可保得周全,即便將來為他犧牲,也是吾幸。
「想甚麼呢,這般出神?」他見我表情疏離,柔聲問道。
「想你的雄才偉略,我的無可奈何。」我環住他,神色黯然。
他兀兀地看我,眼神從容堅定,緩聲安慰道:「一切有我,即便真有不測,我必定不會獨活,今生今世不求同生,但求……但求共死!」
我心中一顫,深吸口氣,輕輕撫摩他的臉,語氣輕鬆道:「我可預知未來,不如說與你聽。」
「你自己的未來如何我倒是更感興趣?」他反問道。
「我可沒有預知自己的本事,還是先說你。」我岔開話,滔滔不絕,「看你骨骼清奇,將來必會脫穎而出,得嘗所願。不過,皇上雖貴為天子,也是父親,素來對手足相殘之事深惡痛絕,有道是過露其長,恐其見疑。不露其長,恐其見棄……」
「小眉,你這番叮囑睿智之至,莫非當真是落入凡塵的天上仙子?」
我嘻嘻一笑,說道:「有這個本事純屬巧合,我從哪個角度看,像不食人間煙火?身上倒是妖氣十足,你不怕麼?」
他抱起我,笑道:「怪不得最近心智恍惚,原是被你鬧的!」
幾日之後,果然以年氏養病為名,搬去圓明園小住。她素來身子羸弱,服藥後,渾渾噩噩,整日昏睡。園子裡本就有一干僕從,我自然輕鬆不少,早上只消點個卯,不必侍奉左右。胤禛十分疼愛弘歷,奈不住他百般哭鬧,把他也帶到園子裡,鈕祜祿氏自鳴得意,卻萬沒料到居然沒母憑子貴,跟隨照料弘歷,心中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妄言。
園子裡春光旖旎,野趣盎然,一派遠離塵囂的靜謐。我住的院子設計極為精巧,遠山近水盡收眼底,古樹參天,假山掩映,不遠處有一甬道,漸行漸窄,行到轉彎處,正要原路折返,不料峰迴路轉,豁然開朗。凝眸處,梨花正盛,一樹一樹地爭艷,微風一蕩,徐徐飄落,匯成燦雲。南柯夢,遽如許,正是天上人間!
我蜷坐在茵茵綠草上,迷醉地享受花瓣雨的醉人芬芳,身邊的弘歷卻半點安靜不下來,這會兒又躡手躡腳地繞到身後,扯我的髮髻,本就挽得松,被他一扯,長髮瀑布般地披下來,我面帶嗔色地把他拽到身前,剛要出言斥責便被他猛地一撲,躺倒在軟軟的草坪上,他趴在我懷裡咯咯笑著,我的氣消了大半,輕輕摟著他,披著暖洋洋的太陽,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朦朧中,雙眼被人摀住,以為是弘歷,心中暗想,他見我睡了,覺得沒趣,自然會到別處去。慢慢的,又感蹊蹺,弘歷的手絕不是這般令人沉醉的熾熱,想到此,唇邊不禁泛出笑意,柔聲問:「弘歷呢?」
耳畔果然傳來胤禛似怒非怒的聲音:「你心裡怎麼只有他。我來的時候,看他躺在你懷裡睡得正沉,已經吩咐把他抱走了。」
我伸手拉他到身側,低聲道:「弘歷可是你親兒子,怎麼還跟小孩計較?」他劍眉微挑,不以為然,我輕笑著低頭吻他的額角,繼續道:「問他在哪兒,是知道你已經到了,這般親近被小孩看去可是大大的不妥。」
他微微一笑:「這話我愛聽。你放心,我已派人把守,這裡只有你我兩人。」
我嗔他一眼,臉色緋紅,他翻身附在我身上,印下深深一吻。身畔彩蝶翩躚飛舞,彷彿天地萬物皆是為愛而生,我的理智瞬間坍塌,心中只盤桓著那句「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只盼著終有一天,能化為蝴蝶,與他一生廝守。
次日一早,淺笑著醒來,胸口留著愛人的餘溫。懶洋洋地起身,套件簇新的淡綠衫子,鬆鬆地挽了髮髻,攬鏡一照,雙目流轉,桃腮生暈,嬌嫩得似乎要滴出水來。輕輕掩上房門,踱到園子裡,極目遠眺,春意正濃,柳浪依依。
弘歷疾奔過來,牽了我的手,一路逶迤而行,不知不覺進了水榭,四周雲煙氤氳,恍若人間仙境,正是個極美極隱秘的所在。弘歷見我目光沉醉,頗為得意,拉我坐下,附在我耳邊低語道:「聽阿瑪說皇爺爺最喜歡這個地方,還在這兒做過詩呢!」
我秀眉一展,不禁點頭讚道:「確是個令人詩性大發的好地方!」
「那咱們也做一首?」弘歷黑眸一閃,爬到我腿上。
看他一臉天真爛漫,我輕笑著搖搖頭,反問道:「你會麼?反正我是不會。」
「阿瑪說我長大以後自然就會了。」
提到胤禛,我心神一蕩,眼中盈滿甜膩膩的情感,柔聲問:「看見你阿瑪了沒有?」
他茫然地搖搖頭,卻雙手環住我的脖子,讓我當即吟詩給他聽。我被糾纏得萬般無奈,苦思冥想半晌,但見微風習習,驀然想起一首關於秋天的詩,胡亂吟道: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盡極。
……」
弘歷年紀尚小,渾然不解字裡行間的淒惋之感、惆悵之意,只覺得婉轉動聽,朗朗上口,神情頗為癡迷,竟破例安靜下來。我更是深陷其中,每每念及都感慨頗多,時至今日,更是不勝唏噓。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赫捨裡,是你麼?」身後飄來一聲極輕的歎息。
我愕然回首,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