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司馬光《西江月》
康熙五十三年,春天來得特別早,草長鶯飛,滿處都是一派新綠。我一如既往繼續服侍年氏。閒暇時,讀書練字,倒也悠閒愜意,偶爾從後門溜出,和順子商談銀錢運籌之事,以免坐吃山空。
順子頗有理財天分,恪盡職守,為人義氣干雲蔽日,確是個值得信賴的幫手。數月前,我與他幾番秘議,決定盤下南城一家古玩店。因他經營有方,不消半年便聲名鵲起,一躍而成業界翹楚,每月賺得盆缽滿盈。越積越多的財富於我正如雪中送炭,總算不失為治療情殤的一劑良藥。
上回和胤禛逛圓明園之事,年氏有所耳聞,此後對我的態度便有所轉變,好在我尚算機敏,編了通謊話,有意無意解釋了一番,終究她打消了猜忌,卻也因此留了心眼兒,時常笑問十四何時討我回府,一心把我嫁出去。好在十四隻是一笑而過,私下裡卻是目光灼灼,往來更為頻繁了。
這日一早,十四不知從何處得了密報,知道我在外經營古玩,竟特意跑來好一番奚落,不酸不甜地說道:「小眉,你幾個月賺得銀子比我一年的俸祿還多,偏生想不開要幹這伺侯人的勾當,還要上下打點,如今人家也不領情,這不是花錢買罪受麼?」
我不以為然道:「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還熬得住。我敢保證,在此處花出去的銀子,有朝一日定能加倍賺回來!」
他面有慍色,冷哼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把四哥這塊石頭捂熱了!」
「展眉,年主子叫呢。」
我匆匆應了一聲,極不情願地回到年氏身邊。十四不緊不慢跟在身後,又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我回頭瞪他一眼,強忍火氣,不再和他理論。
剛進門,年氏便對十四笑道:「十四叔當真有心,知道咱們在府裡寂寞,常過來陪著說話解悶兒。」
我乾笑兩聲,趕緊截住了話茬,問道:「主子叫得這麼急,可有吩咐?」
年氏收了笑,歎聲說:「十四弟,不怕你笑話,你四哥前幾日突然把書房裡的字畫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說是厭了,只是這書房空蕩蕩的畢竟難看,這幾日我心中計較不如替他換上副新的,讓他驚喜一番,可心裡又沒底得緊,你來得正好,不如幫忙參詳一番?」
「四嫂,您也知道,我素來揣摩不來四哥的喜好,怕是幫不上忙。」
年氏頗為失望,朝他點點頭,既而轉眸看我。我心思一動,心想生意上門了,淡淡地道:「主子別急,奴婢知道南城有一家古玩店,貨色雅致,內中必定有合適的物件,倒是可以盤桓盤桓。不如把此事交給奴婢,定會讓您滿意!」
「那自然好!你這就去吧。」
「只是,只是……」
年氏忙道:「但說無妨!」
我佯裝為難,吞吞吐吐道:「只怕……只怕……要多破費些許銀兩。」
「銀兩儘管和我拿,只消辦得好,另有重賞!」
我心中一陣歡喜,當即領命謝恩,提步便走。
「慢著!」十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四嫂,那家店我也早有耳聞,不如趁此機會也跟著見識見識,就先告辭了。」
年氏立時點頭答允,十四晃到我身前,回首微微一笑,說道:「走吧。」我不敢多話,生怕再生曲折,跟他步出房門。
一路無話,車行片刻,便到了南城,剛步入店堂,順子便迎將上來,滿眼歡喜,一轉眼瞥見十四,一絲黯淡從眼中滑過,立時便又恢復如昔,和十四寒暄幾句,轉身閃進內堂,親自倒水奉茶。
十四環顧一周,忽然回頭凝視我半晌,若有所思的道:「小眉,你這幫手倒是相當盡心麼。」
我心中一疑,反問道:「你為何這般篤定?」。
「你呀,有時聰明得緊,有時候又……,唉,算了,不說這個。」他陡然換上一副面孔,眼中浮起一絲狡黠,繼續道,「你打算如何大撈一筆?是不是見者有份,我也可分上一杯羹?」
聽了這話,我美目一轉,巧笑道:「胤禵,你不會當真這般狠心,看上我這幾個活命錢吧?」
十四看得心旌神搖,怔怔搖頭。我心中欣喜,立時露出本來面目,急聲道:「那就一言為定!」
他立時恢復意識:「一言為定?我適才可是一言未發,又何來『言』字?」
「你……」我氣得垂胸頓足,反手掐他一把,他本可閃身躲開,卻杵在原地紋絲不動,竟一臉陶醉地笑看我一眼,說道:「小眉,你的那些花拳秀腿可奈何不了我!」
我冷哼一聲:「這銀子我一文也不會吐出來,你若是想看著我死,不如趕緊回去找你四嫂邀功去!」
十四不以為然道:「現下我還不準備邀這個功,至於日後,便要看情形了!」
「眉姐。」順子端茶步出內堂,試探地叫了一聲。
我想起還有正事未交代,不再同十四爭辯,示意順子先放下茶杯,和他耳語幾句,他點點頭,轉身去辦。
不過片刻,花梨木桌上已擺好了文房四寶,我在桌前坐定,稍待片刻,深吸口氣,龍飛鳳舞地揮毫寫了幾個大字。
十四湊將過來,面帶狐疑,問道:「怎麼還有興致練字?不過倒是字字珠璣,清秀遒勁,頗有趙子昂的風骨。」
聽他這般評價,我驀然憶起兩年前,胤禛彷彿也說過類似的話,句句猶言在耳,卻已恍如隔世。想到此,不禁神情落寞,喃喃自語道:「只是太堅勁了些,實在不像女人的字。」
十四握住我的手,以為我還在為方纔之事悶悶不樂,柔聲安慰道:「好好好,就算你把這副字高價賣給你主子,我也不提便是!」
我一聽之下,立時雙目圓瞪,不可思議地道:「你如何猜著的?」
「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你不會當真這般黑心吧?」他劍眉倒挑,似是難以置信。
我沒答話,轉頭吩咐順子仔細裝裱了,美美地呷口茶,頓覺芬芳醇厚,神清氣爽。
十四依舊不依不饒,又問一遍。我輕笑一聲,得意道:「別人一本萬利已是欣喜若狂,今日我倒要嘗嘗這無本萬利的滋味。」
「你既已決定,再勸無用,但願能稱四哥的心意,讓你做成這筆生意。」
待回到年氏處,已近傍晚,年氏展來一看,也是驚訝萬分,略一遲疑,問道:「這行嗎?」
我點點頭,胸有成竹的答道:「主子放心!」
一會兒工夫,胤禛果然過來用膳,年氏看我一眼,朝胤禛微微一笑,說道:「爺,最近書房裡空蕩蕩的,這幾日給您尋摸了一副字,看看稱不稱心?」
胤禛頗為詫異,伸手接了,展來一看,神情卻甚是凝重,端凝半晌,抬頭一字一頓地問道:「是你挑的?」
年氏嚇得面如土色,身子一軟當即跪倒,顫聲說:「爺,千萬別氣,都是展眉這個不懂事的奴才辦的好事!」說罷便狠瞪我一眼。
我跟著盈盈跪倒,見年氏這般「仗義」,心中忿忿,不知不覺嘴唇已咬出了血,又是一陣熟悉的腥甜。
胤禛看著我滲著血絲的雙唇,眼中隱有不忍,柔聲道:「起來吧,這份情意——我懂。」慢慢轉身看向窗外,慢聲吟著手中捧的那副字:「一人出塞北,萬里息邊烽。」
這句「一人出塞北,萬里息邊烽」,是他九歲隨康熙巡幸時,吟出的詩句,何等氣度。若非我生在現代,無意讀到,又牢記於心,怕是連他自己也忘卻了。現在送他這副字,正是要他記起往日豪邁胸襟,不要過分沉溺權謀算計,害人害己。
沉吟片刻,胤禛輕聲說道:「這番心思我自會記得,每日必定三省吾身,絕不辜負題字之人。」
年氏微鬆口氣,直等胤禛扶她起身,卻沒料到他已收了字,轉身踏出房門,只得輕歎一聲,顫顫巍巍地站直身子,轉頭道:「起來吧,展眉,難為你了。」
我心裡鄙夷,臉上卻擠出一絲笑容,說道:「為了主子,這不算甚麼,無論如何四爺還是真心喜歡這幅字。看來今日的銀兩不算白破費。」
年氏笑點著頭,話鋒一轉,輕聲問:「這幅字多少銀子?」
我想起適才所受的委屈,咬牙道:「一千兩。」
「事辦得好,物有所值!」年氏說得輕描淡寫,轉身拿了銀票,遞將過來。我伸手接了,捏在手裡,心中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應當再多敲上一筆,當真是可惜了!
收了銀票,竊笑著踏出房門,不料,轉彎處與人撞個滿懷,抬眼一看,正是返回的胤禛。跌進他懷裡,身周立刻瀰漫了熟悉的氣息,我貪婪地深吸口氣,情不自禁地摟住了他,他漆黑的眸子慢慢騰起一層薄霧,倏地又被眼底的烈焰燃燒怠盡。嘴唇輕巧地從我額角滑過,順著鼻樑的弧度,輾轉到唇,我無法控制內心一瀉千里的情感,狠狠地回吻上去,先前裂開的嘴角又滲出腥甜的鮮血,他顫抖起來,溫熱的舌尖纏綿地一一舐去。我渾身發抖,陡然感覺自己不成體統地將他擠在這般陰暗的角落,享受著偷來的片刻歡愉,自己彷彿正被一種令人暈眩的恥辱與狂熱所吞噬。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微微一驚,立時恢復了理智,一把推開他,轉身回房。在房裡怔怔呆了半晌,又被通傳服侍年氏用膳。
今晚年氏興致甚好,話也極多,我一句也聽不進去,眼裡只有她一張一翕的嘴和胤禛的黑眸。胤禛似乎也頗為輕鬆,每次斟酒,必定一飲而盡。年氏破例相陪,酒過三巡,卻已醉了九分。此時人已歪在榻上,懨懨欲睡了,她趁我調整靠枕的當兒,同我耳語幾句,我苦笑著點頭,回首無可奈何地對胤禛道:「主子問您今晚是不是歇在這兒?」
胤禛深深凝視我半晌,緩緩挪到年氏身側,輕聲道:「今晚還有公文要看,就不留了。你安生躺著,不必起身送我。」年氏甚是失望,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胤禛見狀,緩步踏出房門,我照例送到門口,腦中反覆閃過年氏嬌羞的神情,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憤恨,非但擠不出半點笑容,反而噙滿熱淚,眼一眨便滾落下來。他淡淡看我一眼,塞給我一方絹帕,轉身離去了。
展開一看,正是從前繡的那幅「鴛鴦戲水」,形容滑稽,卻又承載了太多的美好與傷痛,如今早褪去往日的光鮮,彷彿已成為陳年往事的傷疤了。我輕歎一聲,用它拭去淚痕,轉身回到年氏身邊。見她已酣然入夢,便麻利地收拾好杯盤碗筷,躡手躡腳地退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