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32章 情為何物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邁陂塘》

    夜已深,胤禛起身向十四請辭,十四心不在焉地應承幾句,眼中卻帶了十二分不捨。走過他身畔,他乘著醉意抓住我的手,輕輕捏了一下,黑瞳漾滿了沉醉與悵惘,夢囈般地咕噥道:「小眉,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秀眉一挑,嗔怪道:「眾目睽睽的,你瘋了?」

    「你第一次摔進我懷裡的時候我便瘋了!」

    胤禛回頭,冷冷地看著,我臉一紅,趕緊掙脫了,提步便走。

    一路上,胤禛面色冷峻,一聲不吭。一陣冷風吹來,身子一晃,更添幾分醉意,我伸手去扶,被他擋開,再扶,再擋,幾個回合下來,他歎了口氣,還是妥協了。

    上了車,我側眸看他,只見他雙眼半閉,臉紅氣喘。我斂眉噤聲,心裡卻心疼得緊,索性也閉上眼。待再睜眼時,正對上他如炬的目光,我淒然一笑,目光調到了別處。

    「哎喲!」深沉不過片刻,我的左腳便感酸麻,針扎一般,鑽心的刺痛勢如破竹,一會兒工夫便控制了面部神經,禁不住眉頭深蹙。想起了以前的生活竅門,趕緊高舉右手,無奈車裡的空間甚小,施展不開,全無用處。胤禛看在眼裡,轉頭輕扯嘴角,不同於剛才的矜持冷漠,我臉大紅,心思百轉,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低頭繼續齜牙咧嘴。腳上的刺痛卻更勝一籌。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使出了「殺招」,左腳狠狠地跺了下去,急中出錯,沒料到竟不偏不倚踩中了他的右腳。

    「你……」

    「對不住了,四爺,奴婢腳麻,實在受不住!您暫且忍忍,我這就過去。」我顧不上害怕,趕緊又跺了一腳。

    「再跺下去,車怕是要翻了!」他的黑眸竟破天荒地盛滿了笑意。

    「奴婢也不想,不過就算翻了,也比這般活受罪強!」話一出口,頓覺得萬萬不妥,車上坐的可不止自己一個。忙解釋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我閉不上自己的嘴,口若懸河,越描越黑。

    恍惚中,覺得腳上的刺痛正在奇跡般地消失,放眼望去,他的大手正在我的小腿上輕輕按著,力道恰到好處,所到之處暢然無比。

    我使勁揉了揉眼,萬萬不敢相信他竟拋下皇子之尊,去遷就一個女人。想到以後他高高在上,終有一天將離我而去,不禁心緒滿懷,黯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麼做,你終究會後悔的。」

    他面色沉靜,手卻不曾停下,自言自語道:「不是為你,是為我的右腳。」

    我心裡一動,凝望著他,恍然回到了那個盛夏的午後。他的手在我腿上輕輕摩挲著,我此時也是醉眼迷離,百般躊躇,終究沒敢問他是否已當真憶起了我。

    「瘦了。」他淡淡的道。

    我吃不準他是問我,還是自言自語,沒答,心裡卻愁腸百轉。

    他的手如同施了魔法一般,左腳刺痛已去了大半,但小小的私心作怪,我開始貪圖起這般甜蜜的享受,眉頭仍是緊緊鎖著。

    「今晚彈的曲子以前沒聽過,叫甚麼?」

    「哪個更好?」我不答反問。

    「兩個都好,一個激情澎湃,一個細膩溫情!」

    「我更喜歡後面的——《愛的協奏曲》,沒有過多渲染情感的歡愉與悲愴,只泛著一種平淡的幸福,感同身受,韻味綿長。」

    他沒再說話,眸子躲在暗處忽明忽暗。

    那次以後,胤禛還是冷淡如常,十四反倒沒了顧忌,常常過府閒逛。年氏自然明白他的心意,見他到了,便找個機會將我支出去,片刻之後,他必定會跟出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閒扯。從未見過這般執著之人,且念他每回都不是空手而來,也就不再計較。

    從小學開始,我便開始接受各式各樣的禮物,生平收到的第一張賀卡,還是同桌男生從小販那裡偷來的,這張小小的卡片從此便成了我虛榮心的始作俑者。每當自以為是地認定已遠離了虛榮,十四必定拿著我某個階段正夢寐以求的東西引誘我。只是,自古以來,無慾則剛,概莫能外,既然受了十四好處,笑臉迎人是應當的禮數,可內心深處的不情願,常常讓我氣急敗壞,對十四的態度也時冷時熱。

    「小眉,又神遊太虛呢?」十四柔聲問。

    「唉!」我歎口氣,輕道,「小眉哪有心事瞞得你?說真的,我心裡正盤算要的東西怎的每次都能讓你猜個正著?」

    十四哈哈一笑:「事有湊巧而已,你會彈琴操曲可是我萬萬想不到的!」

    我白了他一眼,反問道:「我如何不能會?」

    「以前一直以為像你這般鑽進了錢眼兒裡的貪財之徒,除了銀子,哪有閒情附庸風雅?」

    我冷哼一聲,反唇相譏:「是,我如何能和你那些溫婉可人的福晉們比?不過你娶了那麼多,也不一定能一一識得吧?」

    「我只須識得你一個便好。」話未說完,他便貼了上來。

    我瞪他一眼,道:「再這樣,我可走了!」

    尾音未了,腳底下一個不穩,差點栽個跟頭。凝神一看,原來冷不丁中了弘歷一個「餓虎撲食」,我嬌眉一蹙,正要出言斥責,他已讓十四抱了起來。

    「十四叔。」弘歷興高采烈,忽然看到我和十四並肩站著,甚是親密,眉頭一擰,正色道,「十四叔,你幹嗎跟我的福晉這般親近?」

    「你的福晉?你有福晉麼?」十四一臉錯愕。

    弘歷轉身,伸手摟著我的脖子,作勢要過來,十四怕他摔著,只得鬆了手。

    「就是她呀!」這小子一邊舒舒服服地趴在我懷裡,一邊大言不慚道。

    十四眼裡掠過一絲嘲弄,我臉上掛不住,呵斥道:「再說這種渾話,可就打屁股了!」

    「哈,你要是敢打我屁股,我就叫阿瑪打你的!我阿瑪就在那兒呢。」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胤禛果真正站在不遠處。長身玉立,披著冬日午後的陽光,別樣的雍容氣度。不由看得癡了,忘了弘歷,忘了十四,忘了自己,忘了擱在我們之間是與非。

    良久,弘歷偷偷在我耳邊低語道:「長大了,我也要做阿瑪那樣的人!」我不可思議地轉眼看他,那雙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黑瞳分明閃爍著幾分認真。

    「四哥,怎麼有興致親自帶弘歷了,他額娘沒跟著?」十四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眼裡卻滲出淡淡的哀傷。

    胤禛的三妻四妾始終是我心中怨念,既已注定,不能根除。十四如是說,無非是提醒我一心一意不過是心中臆想罷了。

    聽了這話,我已是惆悵滿懷,提步便走,口中漫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聲音淒厲,蕩氣迴腸,竟宛若《神雕俠侶》中的赤練仙子一般,誤於情障,終不能自拔。同為天涯淪落,為情不擇手段,不免惺惺相惜,但願我的下場不會像她——那般慘烈。

    正黯然神傷,弘歷驀地在我懷中一縱,打個哈欠。怕他著涼,我趕緊把他抱進屋裡,哄他午睡。進了屋,他反倒精神起來,非要聽我講故事不可,萬般無奈,只好先哄他躺下,要他閉上眼再聽。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宮殿,裡面住著六個人魚公主,其中的小公主最為嬌美,不過,跟其他的公主一樣,她沒有腿:身體的下部是一條魚尾。十五歲那年……」我開始講起那個久違了的《海的女兒》。

    「她覺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願忍受這苦痛。她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她再一次把模糊的視線投向王子,然後從船上跳到海裡,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為泡沫。」耳畔早傳來弘歷均勻的呼吸,我像著了魔一般,停不下來。

    「我沒有小人魚那般善良,也不奢求不滅的靈魂,只願像她,將身軀化為泡沫,融化在愛人掌心。」故事講完了,我仍深陷其中,不經意間,竟說出心中所想。

    身後傳來長長的歎息,回眸一看,竟是胤禛,不知悄然立了多久。我趕緊拭去眼淚,福下身去。他擺擺手,看向窗外,淡淡的道:「下雪了。」

    我抬眼往外瞥,可不是,好大的雪!

    趕緊披衣,踏出房門。大口大口呼吸著雪天特有的冷冽甘醇。霎時間,心情輕鬆了不少。伸手接住舞倦了的雪花,看著它們在溫暖的掌心一點點地融化,鬱積於心的傷感早就跟著淡成了清水。

    「帶你去個地方。」沒等我點頭,胤禛就徑直往外走。

    不知不覺跟出了大門。門口停著匹青驄大馬,通體油毛。胤禛翻身上馬,比平素竟多了一股彪悍之氣。我杵在原地,不敢拉他伸出的手,心中只是忐忑,生怕被眼前這個龐然大物飛起一腳踢到九霄雲外去。正思忖著,他已下馬把我托了起來,我一閉眼,人已穩穩地上了馬背,動不敢動,扶不敢扶,一時間嚇得大汗淋漓。他看著我的窘樣,眼裡含了笑,趕緊上來從後面牢牢箍住了我,一手扶著韁繩。

    馬蹄得得,行得緩慢悠閒。看著雪地上圓圓的蹄印,我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這馬掌是防滑的吧?」

    他微微一怔,倒未答話,反而策馬快奔,我嚇了一跳,回眸看他,正對上他深邃的黑瞳,心裡一蕩,差點滾下馬來,幸而被他長臂一擋,才端正了身子,從此再不敢擅動一下。

    一會兒工夫,行到一個園子門口,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圓明園。我迫不及待地滑下馬背往裡走。這兒的一切和現代的滿目瘡痍大為不同,但又不似百年後的頤和園那般雕樑畫棟、鬼斧神工,反而顯得野趣盎然。

    我踏著雪,沒心沒肺一陣的狂奔,累了便坐在雪地上,手指往唇邊一放,開始炫耀自己出神入化的口技。胤禛坐過來,轉頭盯著我看,我讓他盯得發毛,伸手摀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輕輕扣住我的手腕,把它們緩緩從眼前移開,放到唇邊。我的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微微顫抖著。他一路細吻,從指尖到手腕,直到覺察我的脈搏在他唇下突突狂跳才肯罷手,眼波深得像秋天的湖水。

    我環住他,不肯讓自己的心跳放緩,嫣然一笑,說道:「怕了我麼?」

    他歎聲說:「怕有用麼,我早已無處可逃。」說著,雙臂一展,把我摟到懷裡。

    「阿嚏。」我打了噴嚏,身子也跟著激靈一下。他站起身,牽了我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早已辨不清方向,但有他在身畔,只覺得心中清朗,根本不必擔心迷失。

    走了片刻,進了一處精巧的院落,推門進屋,房裡正籠著火,外面天寒地冬,屋裡溫暖如春,甚是愜意。我趕緊抽出手,湊到暖爐前暖著身子。「嗤」的一聲,掛在髮梢上的水珠滴落在火裡,升起一縷霧氣。下意識地揮袖去擦,發現外衣受了熱,也泛著潮氣。

    「咳、咳、咳……」一陣輕嗽傳來,回頭一看,正是胤禛,想到他大病初癒,卻陪我到這兒胡鬧,心中難受得緊,眼圈不禁泛了紅。趕緊搬張凳子到暖爐邊,幫他除去斗篷,扶他坐下。屋裡靜靜的,偶爾能聽到水滴入火的「嗤、嗤」聲。

    「你相信這世上有不朽的靈魂麼?」他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也許有吧,只要能得到世間的真情致意。我保證,你有!」

    「你也是!」他低低地道,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我隔著爐火端凝他的眸子,忽明忽暗,裡面像是有我正苦苦尋覓的東西,又像甚麼也沒有。

    靜靜坐了片刻,他陡然站起身,儼然換了一副面孔,冷冷地道:「回吧。」轉身便走。我微微一怔,待回過神,他早已悄然而去,直感覺自己體溫驟降,身子晃了晃,恍恍惚惚間,卻淒厲地喊出句話來:「這算甚麼,你到底是火,還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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