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31章 燕語似譏人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所思。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鄭風出其東門》

    幾日後,胤禛的病總算有了起色,太醫又開了幾副補藥,對那拉氏道,只要小心調養,不日便痊癒了。我此時喉疾已癒,恢復得同從前一般無二,年氏神色淡漠,彷彿並不甚歡喜。

    進了臘月,過年的氣氛漸濃。這日十四府上放了帖子,說是請了戲班,讓女眷們過府樂樂。那拉氏最近身子不爽,吩咐年氏過去,千萬莫要駁了十四爺的面子。

    年氏早早打扮得花枝招展,直等有人來接。車行顛簸,不過片刻便到了十四府上。剛進門,一個婦人便迎將上來,親熱地挽起年氏的手,招呼道:「年妹妹當真是容光煥發啊!」

    「十四福晉謬讚了。我們嫡福晉最近身子不爽,囑我定要先賠個不是,不來湊熱鬧了。」

    「唉,那倒是可惜得緊,今兒粉墨登場俱是名角兒,連謝晚晴也請來了!」

    年氏臉色一沉,又道:「事不湊巧也是沒辦法之事,還望莫要挑理!」

    那婦人一怔,立時滿臉堆歡:「年妹妹說笑了,你來也是一樣的!」

    年氏笑了笑,轉頭道:「展眉,你先下去吧。我們姐妹難得見面,說個體己話。」

    我福了福,退了下去。暗道:「看那婦人服色,也是個側福晉,難怪年氏和她這般親近。」正思忖間,猛然撞上個人,正欲賠禮,抬眼一看,卻是九阿哥。我眉頭一蹙,心想今兒出門忘看黃歷了!

    九阿哥一見是我,森然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四哥府裡的!一年沒見,又當回了丫頭了,有道是人往高處走,你怎的偏生越混越回去?莫非惹四哥生氣了?」

    「多謝九爺惦記,奴婢生來賤命一條,好的便是這一口!」

    「這般標誌的尤物,九爺我當真惦記得緊!你若服侍了九爺,我哪裡捨得讓你當使喚丫頭。」

    我腦門一熱,出言譏諷道:「奴婢歷來粗笨,已然好一陣子沒服侍四爺了,規矩倒是忘了不少,如今只會伺候女人和畜生,您若不嫌棄……」

    九阿哥聽了,頓足罵道:「好個厲害丫頭!你等著,可別落在我手裡!」

    「九哥,您這是跟誰呀?動這麼大的氣。」十四悄無聲息地踱了來,似笑非笑地道。

    九阿哥狠剜我一眼,說得輕描淡寫:「老十四,勸你還是趕緊走,免得惹閒氣生!這越美越艷的東西可是越毒啊!」說罷轉身便走。

    十四漫不經心地挪到我身邊,柔聲道:「小眉,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又能奚落人了?」

    我朝他一笑,心中有幾分得意。十四劍眉微挑,又道:「病雖好了,可惜良心卻餵了狗。若不是借個聽戲的機會,當真見不著你了!」

    幾個月沒見十四,他面目微現憔悴,我心裡泛起一陣酸楚,笑道:「十四爺說笑了,小眉是沒有良心餵狗的。」

    「你叫我甚麼?」十四逼近了幾步,臉幾乎貼了上來。

    「好吧,胤禵。」我忽然垂下頭,潛意識裡不想再和他糾纏。

    「幾個月不見,怎的突然害羞了?以前抱你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十四眼中含笑,雙臂一展,便想將我攏在懷裡。

    我微一矮身輕飄飄地躲開了。眼風一掃,卻見了年氏和剛才那位十四福晉正立在身後。

    「展眉,怎麼這般沒規矩,還不趕緊退下!」年氏厲聲呵斥道。

    我嚇了一跳,又有幾分心虛,立時便往後退。

    「四嫂,算了,今日不講那些勞什子的禮數。」十四這句四嫂叫得年氏心花怒放,她扯了扯嘴角,未再言語。

    「爺,人來的差不多了,您是不是……」十四福晉道。

    十四點了點頭:「你們先行一步,我這就過去。」

    十四福晉不敢耽擱,福了福轉身便走。臨行前,卻不忘狠狠瞪我一眼,目眥盡裂。年氏掩嘴一笑,也跟著去了。

    我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對十四道:「你看見了?」

    「可惜你不在乎!」十四眼裡溢出幾分憂鬱。

    我看在眼中,幽幽地吐出一句:「你要的,我給不了。」

    「我等你!」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話音方落,頭也不回地提步便走。

    待回到年氏身邊,戲已「咿咿呀呀」地開了場。年氏回過頭,斜睨我一眼,神情頗為曖昧,我佯裝一副沒心沒肺的神情,站在後面四下亂瞥。阿哥們早已開了席,十四神采飛揚,全然不似剛才那般憂鬱淒楚,我心念微動,下意識地找尋胤禛,見他穿件寶藍長袍,清俊舒朗,心中又是一動。

    台上唱的正是那出著名的昆曲《牡丹亭》,我始終對這般令人懨懨欲睡的陽春白雪提不起半點興趣。正百無聊賴之際,忽的眼前一亮,被台上的小生勾去了魂魄。這人實在面熟得緊,仔細端詳,居然和劉德華有幾分相似,只是相貌過分陰柔,雖少了硬朗,卻也足夠動人。我癡癡盯了半晌,彷彿回到現代,正在工體看演唱會,耳畔傳來的正是那首深情款款的情歌經典《愛你一萬年》。

    時間不長,台上的戲換了一出,我偷偷溜到後台,打算仔細看一看方纔那位小生。我一直都是劉德華的超級粉絲,如此良機焉能錯過?待他卸了裝,我便徑走上前去,細細打量他的素臉,若說粉墨登場之時有三分像,現下就像足九分。第一次與偶像零距離接觸,激動之情自然難以言表。

    他讓我盯得發毛,疑惑地轉過頭,見我一幅花癡模樣,微笑道:「我們見過麼?」

    「天哪,他笑起來真迷人!」我的心怦怦直跳,臉漲得通紅。

    「我們見過麼?」他又問了一遍,聲音不急不緩,甚是悅耳。

    我微微一怔,答道:「我見過你,只是你並不認得我!」

    「哦!」他若有所思地應了聲。

    「我喜歡你!不是,我從前喜歡你,也不是,我是說喜歡從前的你……」我忽然心亂如麻,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措辭。

    他臉上笑意更濃,說道:「我已娶妻生子了,你……」

    我連連擺手,漸漸理清思緒,解釋道:「我是說喜歡你演的戲。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他頗為奇怪,四下裡瞟了瞟,似是在找尋紙筆。我一眼瞥見桌上的油彩,歡喜道:「就用這個吧。」說著,便伸出手來。

    他輕輕蘸了,在我手上一筆一畫的寫著。

    「謝晚晴。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越鳥巢乾後,歸飛體更輕。好名字!」我由衷讚歎道。

    他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柔聲說:「你不太像王府裡的女眷。」

    「呵呵,不過是個丫頭而已。」

    「那咱們是一樣的人!」他歎了口氣,眼裡似乎多了一絲惺惺相惜。

    他憂鬱的模樣情深款款,當真像極電影中的劉德華,我看得著了迷,喃喃問道:「你一定很愛你妻子,對麼?」

    他輕輕點了點頭。這般直接當真出乎我意料,卻也令人格外感動,我深知在這樣的年代,讓一個男人承認愛一個女人是多麼有失體統之舉,就連以前的胤禛也從未對我提過半個愛字。想到此處,我心中惆悵不已,淒然道:「要不要四處走走?離散戲還早。」

    他沒答話,站起身,和我並肩走了出去。

    十四府裡仍是目不暇接的亭台樓閣,宮燈紗影下,景物似是感染了絲絲傷感。今晚的風並不凜冽,反倒分外溫和,我和謝晚晴緩步走入水榭,聆聽遠處斷斷續續飄來的靡靡之音。

    我坐在暗處,凝神看謝晚晴影影綽綽的臉,眉目英挺,果真是世間罕有的美男子。若是以前我定會為他不顧一切,但現下早已沒了那份閒情逸致,心頭縈繞的始終是胤禛的冰冷、十四的憂鬱、九阿哥的忿忿……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自己的心還是一片沉靜,這段穿越的日子,不過是夢的碎片而已。

    風輕輕的拂著臉,帶著些許寒意,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上口氣,頓覺神清氣爽,內心的淒涼頃刻化為烏有,開始哼唱起那首熟悉的《愛你一萬年》。

    「這曲子很好聽。」謝晚晴的聲音慢慢升了起來。

    我把頭一偏,笑道:「我教你如何?」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想自己不過是個半調子,若再教他,不成了以訛傳訛?再者,若不是他身著長衫,我怕是當真將他視為偶像一般,即便知道他不是,看著他的臉,也會時時產生錯覺,哪敢再班門弄斧?

    「你笑甚麼?」

    我搖搖頭,說道:「我叫展眉,展眉便是笑。『報答平生未展眉』,那不是薄情之人寫得出的詩句,而我也絕非薄情之人。」

    他粲然一笑,擱著水霧同我對視,又問:「依你之見,薄情之人便應取個薄情的名字麼?」

    我正待回答,忽聽九阿哥的聲音自不遠出傳來,「老四府上的丫頭當真風流得緊,數九寒天還不忘跟戲子幽會!」

    謝晚晴正要辯駁,卻被我擋了回去:「九爺莫非是來看戲的?不過可惜如今好戲已謝幕了!」

    九阿哥見我臉不紅、心不跳,覺得好生無趣,訕訕地提步便走。我不敢再行逗留,匆匆和謝晚晴道別,也緊隨其後,心中暗自盤算今晚之事斷不會了結得這般簡單。

    待回到年氏身邊,戲還未散。年氏身子陡感不適,簡單交代幾句便要回府。我心中一鬆,以為可躲過此劫,萬沒料到她叮囑我留在此處,說四爺只帶了一個隨從,萬一喝多了,怕是應付不來。我只得應了,心想若在平時,定會大喜過望,可現下落個把柄在九阿哥手裡,他豈能善罷甘休?

    送走年氏,我如履薄冰地立在胤禛身後,生怕再出差錯。九阿哥倒也沒出言刁難,時辰一長,我便心生倦懈怠,又看胤禛一杯一杯被人灌酒,更是愁眉不展,只盼及早散去。

    「四哥,聽說你這丫頭和謝晚晴關係非同尋常,不如讓她給咱們唱個小曲兒如何?」九阿哥忽然說道,似是說笑,聲音卻極為洪亮。

    我深吸一口氣,心想該來的終究要來。對面的十四微微一怔,見我一臉坦然,朝我笑了笑,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我朗聲道:「九爺言重了,謝晚晴不過是奴婢的一個故人,剛巧碰上敘敘舊而已。九爺明明是看見了,這『聽說』二子倒是用得不甚貼切。奴婢雖為女流,但捫心自問,並未有何出格之舉,有些事並不怕為人所知!」

    九阿哥不依不饒道:「既然和名角兒是故人,嘴上的功夫總不差吧。有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爺們聽了一晚上戲,也膩煩了,換個新鮮的,這才算盡興!」。

    「好!」眾人隨聲附和,頃刻間已是喧聲四起。

    我心中一歎,不禁暗暗叫苦,如今才算當真領教甚麼是睚眥必報,這幾位爺不是要眼睜睜看在此我現眼麼?連十四也袖手旁觀。在現代我尚算頗有才藝,三百年前的清朝,卻沒半點勇氣將它們展示出來,莫非我能厚著臉皮跳上桌上秀一段扭屁股的New-Juzz或是吊兒郎當的Hip-Hop?現在我已在胤禛的記憶裡消逝殆盡,即便他還記得,看見這種秀也非氣瘋不可。還有十四,定會笑話我一輩子。

    「怎麼辦?怎麼辦?」我額頭上冷汗涔涔。九阿哥得意洋洋,似乎已是勝券在握,只等我說句軟話,再羞辱一番方可解氣。

    周圍靜得可怕,我絕望地環顧四壁,期盼能有奇跡發生,或是有誰良心發現,放我一馬。驀見大廳角落放著一架塵封已久鋼琴,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起明朝萬曆年間,利瑪竇已把第一架鋼琴帶到中國,送給萬曆皇帝作了貢品。康熙皇帝也酷愛西洋樂器,十四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府裡有架鋼琴倒也不甚奇怪。

    我娉娉婷婷地行到十四跟前,問道:「九爺執意要讓奴婢獻醜,奴婢愚鈍,要借十四爺屋裡的東西用一用,不知可否割愛?」

    十四眼中含笑,點點頭:「小眉,你隨便選吧!」

    我走到鋼琴前,搬了張椅子,朗聲道:「Gentlemen、大爺們,獻醜了。」說罷,便坐下來,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感覺片刻。

    手指滑過琴鍵,一連串十六分音符傾瀉而下,彈的正是肖邦的《革命》。鋼琴音質優美,把這個剛毅的開頭表現得淋漓盡致。九阿哥嚇了一跳,我心中鄙夷,淡睨他一眼,沉浸在音樂世界裡,鋼琴音調激昂,彷彿壓抑在我心底的悲涼一剎那間突然迸發,不能自已,一氣呵成……

    一曲終了,我緩緩張開眼,正碰上胤禛複雜的眼神,我兀兀地回看他,眼波流淌間,柔情無限。下意識彈出了巴赫的《愛的協奏曲》,巴赫當真是音樂之神,如同一劑迷藥,不會再讓人思緒難平,溫情脈脈、空靈悠遠、宛若天籟之音……

    琴聲戛然而止,我站起身,微一頷首,退了下去。

    十四率先開了口,問道:「九哥,這回可盡興了?」

    九阿哥像不認識一般,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冷哼道:「倒有幾分過人之處。」說罷便轉向胤禛,又道,「四哥,您當真是艷福不淺,何時也給我淘換一個這樣的?」

    沒等胤禛回話,十四便笑道:「九哥何時改了口味,生冷不忌了?」

    九阿哥頭一仰,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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