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漢樂府《上邪》
轉眼入了冬，胤禛卻莫名其妙的高熱不退。幾日下來，方子換了好幾個，就是不見好，德妃派了太醫正請脈，半天下來，全無說法。我隨同年氏進屋，一眼瞥見病榻上的胤禛，蒼白消瘦，面無血色，似是睡了，又睡得極不安穩，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太醫起身，緩緩走到桌前，展紙、潤筆、著墨，龍飛鳳舞地開起了方子。那拉氏踱過來，蹙眉問道：
「大人，爺的病拖了好幾日總不見起色。這藥下得越來越重，會不會……」
太醫歎道：「福晉，您有所不知，四爺的病本來不過是元氣不調，偶感寒熱而起，但一直高熱不退，元氣耗損，脈象浮而不實，如今隱有下沉之勢，若是再不退熱，怕是……」
我聽得真切，面色慘白，年氏早已眼淚汪汪，身子一軟，倒在我身上。我心中甚是煩躁，恨不得登時飛起一腳，將她踢得遠遠的，但眼前情形又容不得我任性妄為，只得先扶她坐下，她氣喘吁吁，神色黯淡，便如已死了丈夫的寡婦一般，我按捺住心中鄙夷，攙著她一步一回頭的回了房。
待服侍她坐下後，便拐進廚房端了碗雞湯。回來的路上，趁四下無人，從懷中摸出了從前自順子處偷來的蒙汗藥，一股腦兒倒進碗裡。這白色粉末如同和我作對一般，執拗地漂在雞湯表面，就是不肯散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腦中偏生閃出身著官服的周星弛正端著一鍋糨糊般的毒藥朝我磔磔怪笑，我的冷汗冒出來，卻不覺半點滑稽，下意識便伸出食指在碗中攪了片刻，直到表面不見任何蛛絲馬跡之時，才陡感手指火燙。不及細想，便把指頭放入口中含著。忽然暗叫不好，心道：「這不是著了自己的道？」大驚之下，疾奔回廚房，灌下涼水，漱了幾遍口才敢離去。
再進屋時，年氏正雙眼半合歪在榻上，我把雞湯放在桌上，卻聽她忽然開口，長吁短歎道：「展眉，你說爺這回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以後咱們在府裡可怎生過啊？」
我聽了這話，不禁怒火中燒，恨不得也把她毒啞了，轉頭不再理睬。年氏此時心煩意亂，渾然不覺我神色有異，又是長歎一聲。我耐住性子，將雞湯捧將上去，她看了幾眼，眉頭深鎖，輕道：「
先放下吧，我記著喝就是了。你先下去歇著吧！」我不能再勸，低頭閃身退下。
掌燈後，我悄然潛進年氏房中，見碗已空了，她此時睡意正沉。我微鬆口氣，不敢耽擱，溜到小林子處，求他帶我見胤禛一面。今晚後半夜正是小林子當值，他義氣十足地一拍胸脯，立時應了，千叮萬囑要我留心暗號，一有情況即刻離開，半點耽擱不得，我自然感激涕零，滿口答應。
捱到後半夜，終究見到了他。不敢點燈，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不知何時滑出了被子，我輕輕地拾起來放進去。屋裡靜得只有火炭的辟啪聲，我的手摩挲著他的臉，驀然被一種深刻的無奈扼住了呼吸，若他不是皇帝，我們不是在這裡相識，或許可以做一對普通的飲食男女，食人間煙火，看世間百態。如今幸福永遠隔著玻璃，看得見，卻遙不可及。我的眼淚滴到了他的臉上，喉中忽然湧上一陣腥甜，輕咳幾聲，一絲極細微的聲音自我口中發了出來，他的睫毛在黑暗中動了動。
我見他彷彿有了反應，心中欣喜之極，一時之間竟忘了喉疾，輕輕呼喚道：
「胤禛，胤禛……」聲音初時嘶啞不堪，幾聲過後居然漸轉清越，心中千言萬語早堆積成山，今晚定要說個痛快：
「胤禛，你從不曾真的忘了我，你心裡只有我一個，對不對？可你真傻，你一直知道我刁蠻成性、自私、刻薄、嗜酒如命，下棋也會趁你轉身做手腳，若輸了，面紅耳赤，若贏了，立時搖身一變，成了十足的小人，我不賢良，甚至連善良也算不得。」
「那日在黑風寨你拚死為我擋下一劍，身中劇毒，他們以你性命相脅逼我依從，我的心彷彿一點點凋零成灰，恨不得立時將他們殺了。可惜解藥在他們手中，沒有解藥你便會離我而去，我要你好好活著，縱然你我不能廝守，也決不讓你死在我懷裡。我的血管裡永遠流著暴力的血，先是與人合謀毒死萬坤，後又借刀殺人結果那人的性命，我每日睡得安安穩穩，從未擔心他們的魂魄會來找我索命。只是我也付出了代價，那口毒酒讓我幾乎永遠不能開口同你說話，待我回來後，你還是將我忘了，我不曾怨過你，卻也不信你當真能忘得了從前。我或許就潛在你記憶中某個角落！」
「你的妻妾，你最親近哪個，我便最恨哪個，我當真是世上最善妒的女子，所謂胸襟廣闊不過是句鬼話而已。我每日都想將你據為己有，每日都算計別人。若要我做甚麼，能使你身子康復，我立時便會去做，即便再嫁個土匪也在所不惜！但你定要好起來，最好能記起我，以後只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你就要陪著我開心，我不開心，你就要哄我開心，永遠都要覺得我是最美，夢裡面也要見到我，在你的心裡只有我！」
我緊緊地握住了他滾燙的手，喉中哽咽，繼續道：
「胤禛，你從前不是一直取笑我只能斷斷續續地哼唱小曲，從未唱過一支完整的麼？其實我只會一支完整的，這就給你唱出來，你仔細聽好！」
我閉上了眼，開始輕輕地哼唱鄧麗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聲音越飄越遠：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我真沒用，只唱到一半，便泣不成聲了。他的手緊緊反握回來，彷彿已感到了我心中的炙熱！
「咳、咳……」門口陡然傳來小林子的咳嗽之聲，我不敢耽擱，掙脫他的手，邊擦眼淚，邊向外走，忍不住回首凝眸又看一眼，卻見一抹晶瑩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胤禛，你要好起來，不管將來明垂青史也好，罵名滾滾也罷，絕對不能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