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29章 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顧城

    幾日後,匆匆跟順子交代了,便收拾行囊直奔雍王府。順子苦勸幾日不見成效,只得叮囑每日須按時服藥。我此時喉疾已有好轉跡象,雖仍說不得話,喉中卻已無燒灼之感。順子立在門口,神情陰鬱,我此時一心想喚醒胤禛的記憶,對他的這般超乎尋常的冷漠倒也不以為意。

    因事先打點了高總管,一切尚算順利。如今已跪在嫡福晉烏拉那拉氏跟前等候發落。那拉氏神色泰然,呵斥道:「展眉,這段時日你跑到哪去兒了?」

    我指指喉嚨,輕輕「啊」了幾聲,眸中熱淚奪眶而出。那拉氏沉吟片刻,驚道:「你這丫頭幾日不見,怎的突然啞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高總管插言道:「這展眉那日得悉祖母有恙,一時心急便擅自離府,回家盡孝。不料路中為強人所劫,灌下毒藥,燒壞了嗓子,幾經輾轉才逃將出來。待回到家中,祖母早已撒手西去。如今她已是舉目無親,無處可去,想到福晉待人寬慈,定會再行收留,這才回來。」

    那拉氏聽得情真意切,竟也灑下幾滴眼淚,柔聲道:「倒是個孝順的孩子!那強盜可為難你了?」

    我搖搖頭,又聽她長歎一聲,喃喃道:「紅顏禍水啊!」

    屋中極為沉靜,我杵在那拉氏身前,直感覺驚心動魄。半晌過後,那拉氏的聲音終於飄來,話鋒陡轉,說道:

    「你雖是有情可原,可畢竟壞了規矩,責罰還是要受的!爺那兒已另差派了奴才,倒是年氏最近身子不爽,你暫且服侍她吧,還住從前的地方。」

    我心中甚是失望,俯身又拜,既而起身退出房門。

    回到住處,顧不得收拾,便徑直扒到床上。那二十板雖已是法外施恩,可畢竟不是說笑。若非早有先見,事先做了打點,我那引以為豪的翹屁股非給打個稀爛不可。那通謊話當真是編得情真意切,高總管又演得賣力,今日有驚無險總算捱過了。我被自己在說謊方面的天賦嚇得不輕,好在我本是個衝動朗直之人,不然當真會狡詐成性,變得同惡魔一般無二。

    趴的時間漸長,我的手臂略感麻木,輕輕側轉身子,騰出左手在包袱中摸索一陣,卻不見藥瓶,腦中靈光一閃,想到定是來得匆忙,忘在了宅子裡。我歎了口氣,不禁萬分沮喪。暮色沉沉,找人幫忙萬萬不妥,只得自食其力。我扶著床沿慢慢起身,掩上房門,從後門溜將出去。

    「噓——」我將手指輕輕的放在唇邊,尖銳的口哨之聲劃破長空。最近說話不便,順子便教會了我吹口哨,萬沒料到立時便派上了用場。我吹口哨的天賦當真驚人,不消片刻便能運氣自如,儘管這並不如何高雅。

    正自胡思亂想間,順子已立在面前,見我步履蹣跚,問道:「怎麼這副模樣,莫非今日……」

    我點點頭,回身扯起裙擺,只見血跡暈染成片,如今已見乾涸,他雙眸一暗,咬牙切齒道:「是誰這般辣手?你喉疾未癒,又添新傷,又是何苦?」

    我微一皺眉,心頭登時無明火起,冷冷地伸出右手,順子不做聲,轉身便走。過得片刻,攥著藥瓶閃身出門,遞將過來。我白他一眼,伸手接了,一瘸一拐地朝王府後門走去。順子快行幾步,不由分說便將我的胳膊架了起來,我本欲掙脫,但見他表情凝重,也未再理會。

    回房後,一眼瞥見放在桌上的藥瓶,又垂首看了看攥在手裡的那隻,頓時一頭霧水。瓶中裝的都是一類藥,桌上這瓶帶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茉莉香,我將它放在鼻下,深吸口氣,心中立時有了取捨。

    不消幾日,我便已行動自如,身上也未留疤痕。又過幾日,正式到年氏處點了卯。這年氏容貌比那拉氏嬌美幾分,一雙芊芊玉手尤其動人心魄,只是近看,臉上雀斑密佈,好似沒洗淨一般,倒是令人頗為失望。

    年氏靜默半晌,輕哼道:「幾日前聽嫡福晉提過,誇你聰明乖巧。她縱然說得不錯,也可惜了你說不得話,究竟是個啞巴。」

    我聽她出言譏諷,心中一陣切齒,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便垂手立在她身側。她端起茶杯,眉頭微蹙,我看在眼中,立時上前一步接過來,轉身出門為她重新換過。

    年氏微微一怔,既而囁嚅道:「這丫頭倒算機靈。」

    待行到院中,我輕哼一聲,直覺得牙根發癢。一會兒工夫已到茶房,裡面的人見我端著杯子,早就迎將上來,不過片刻茶便沏好了。我不敢耽擱,接過來拔足便往回趕。端著茶托,看茶水正往外溢,忽然生出了個惡毒的想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杯蓋兒,端起來喝了一口,當即又吐回去,嘴裡剩下的一半徑吞下肚。正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美滋滋地重新將杯蓋兒蓋上,餘光一瞥,似有人影晃動,再一眨眼,早已無影無蹤了,只餘下綠油油的柳枝影影綽綽地搖曳。我揉了揉眼睛,也並未放在心上。

    一掀門簾,見年氏笑得一臉嫵媚,我不禁大驚失色,暗自思忖此人莫非有斷袖之癖,一轉眼間便見胤禛坐在一旁。我一陣天旋地轉,只覺肝腸寸寸斷絕,忙低下頭去,雙手顫抖不已,將茶杯遞上,眼中熱淚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年氏見我低眉斂目,一副安分模樣,聲音竟陡轉柔和,輕聲道:

    「展眉,先下去歇著吧。」

    我微一頷首,疾步退出房門。

    一段時日下來,幾經揣測,我心中漸感豁然,年氏並非傳說中的受寵,胤禛不過是常過來喝茶,倒從未過夜。我此時雖口不能言,但行事尚算機敏,頗得年氏之心,時常替她調製胭脂水粉,不消半月,她臉上斑點竟有轉淡之象,年氏自是喜出望外,對我更親近幾分。只可惜我用心險惡,在胭脂水分中加了鉛,招數雖陰損,但一想及我初來時幾乎命喪凌虛老道之手,此事的始作俑者雖不是她,卻是因她而起,如今又趾高氣揚,欺負我這啞巴,我滿腹惡毒心思立時便被觸發,心中恨意便盡數溶在了那脂粉當中。

    年氏當真是個急功近利之人,對肌膚一夜之間便可潔白無暇篤信不疑,為此我時常旁敲側擊,暗示她多撲點粉。時日一長,年氏臉上的脂粉愈積愈厚,讓我時常恍然記起《圍城》裡的句子:「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裡飛舞的灰塵。」

    這一晚暮色正濃,清風動樹,則花飛滿地,別有一番寧謐深邃。冥坐觀想,往事歷歷在目,心中期冀舊夢重溫,卻也知前方路渺,倉促之下,必釀成大錯。眼見東方已白,我輕輕歎口氣,忽覺喉中清爽已極,張了張嘴試圖吐字發聲,酸澀之感立時湧上,如此空歡喜一場尤覺悵然傷感。

    這一日,正值八月十三,高宗純皇帝弘歷的生辰。王府一掃往日陰霾之氣,張燈結綵。這弘歷生得極像父親,深得胤禛喜愛,母親鈕祜祿氏正春風得意,似乎連嫡福晉也未放在眼裡。年氏表面平靜如水,背地裡卻罵得陰毒。

    我同弘歷當真投緣得緊,極喜他天真無暇、活潑好動,不像胤禛那般寒氣逼人。他天生精力旺盛,一天到晚叫人安生不得,時常偷溜到年氏身邊,卻是為在我懷中粘上一陣。這小子果真從小便是個好色之徒,暗地裡吃了我不少豆腐,念在他年紀尚小,我倒也不甚計較。只是最近幾日愈發得寸進尺,舔得我滿臉口水,還時常往我裙子裡鑽。為此我曾幾度要挾,卻萬沒料到他竟嬉皮笑臉,奶生奶氣地道,長大之後便娶我做福晉。我心中一凜,下意識便要捂他的嘴,生怕此話讓居心叵測之人聽了去。

    我這般無心之舉,在年氏看來倒甚為窩心,畢竟弘歷和我親近對鈕祜祿氏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胤禛每日必定過來坐上片刻,足以說明她並未失寵。弘歷睡在我懷中時,胤禛時常看得入神,事後,她便會得意洋洋地道:

    「展眉你看,爺瞧見這孩子和咱們親,心裡定是高興得緊!有朝一日這孩子要和咱們過!」

    此話自然只可作戲謔之辭,歷史上關於年氏其人,我雖不甚瞭解,卻也知她福薄短壽。只是每次見到胤禛的時候,總覺得他離我很遠,我抱著弘歷,瞥見他飄遠了的眼神的時候,又覺得他似乎離我很近。可無論遠與近,我都說不出一個「愛」字。

    王府這日大排壽宴,鈕祜祿氏花枝招展,抱著弘歷第一個坐下身,那拉氏雖有不悅,大庭廣眾之下也不便發作。年氏直氣得臉白口青,一言不發。我立在年氏身後,陡然想起海嘯前的暗湧,心中只盼不要節外生枝。正思忖間,弘歷忽然掙脫鈕祜祿氏的懷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進了我裙中,我心中頗為難堪,又不便當著一眾福晉格格教訓。正自手足無措,胤禛突然進門,面色一沉,道:

    「弘歷出來,不准胡鬧!」

    這小子平日頑劣異常,非但充耳不聞,反而緊緊抱住我的腿,時不時露臉出來挑釁。胤禛不知哪來的火氣,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便往外拽,弘歷自是不肯鬆手,死死的抱住,一來二去,父子倆便僵持起來。我站在原地,直覺霞燒雙頰,胤禛的手蹭著我的腿,儘管中間還夾著弘歷,卻能真切地感到他指尖的輕顫,他的手漸漸放鬆了力道,指肚輕輕滑過我的膝蓋,我渾身立時像通電一般,又麻又酥,正想閉眼,卻被弘歷尖銳的哭聲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弘歷不知何時已被強拽出來,一張小臉滿是淚珠。我彎腰將他抱起,幽怨地看了胤禛一眼。卻見他已穩穩坐下,呼吸略顯粗重,彷彿當真動了氣。

    年氏掃了鈕祜祿氏一眼,幸災樂禍道:「爺,您千萬莫動了肝火,氣壞了身子?以後叫他額娘嚴加管教便是!」

    鈕祜祿氏冷笑道:「年姐姐,這小孩子管教起來果真不是想當然那般簡單,沒當過額娘的又如何體會箇中滋味?」

    年氏焉能不識話中的譏諷之意,正欲還嘴,便被那拉氏擋了回去,那拉氏緩聲道:「今日難得一聚,莫要掃了爺的興。」話音方畢,便端起酒杯,調轉身子,「爺,您若消了氣,就喝下這杯酒,妾身給您賠不是了。」

    胤禛神色淡然,輕輕接了,手腕一抖便灌將下去。

    鈕祜祿氏微鬆口氣,繼而又聒噪道:「看來爺還是打心眼兒裡心疼弘歷,對吧,年姐姐?」

    年氏冷冷地道:「此話倒是不假,弘歷這孩子確是招人喜歡,平日極喜泡在我那兒。我和展眉丫頭都是小心照看著,生怕有個閃失。這孩子也有心,跟咱們姐妹不分遠近,一樣的親近。」

    鈕祜祿氏似是被說中痛處,氣得面色煞白,連帶我也恨上了,狠白我一眼,咬牙切齒道:

    「我雖得了爺的眷顧,生了弘歷,可怎及年姐姐有福氣,養的狗都比別人的會吠!唉,我倒是忘了,這條狗不會吠,是個啞巴。」

    我氣血上湧,只恨得三十六隻牙齒都咬碎了,暗想:「我若能說話,非給她點顏色不可。難道今日便要眼睜睜受這般凌辱?」

    「夠了!」胤禛突然怒喝一聲,憤然離席,鈕祜祿氏嚇得面如死灰,哪敢再說半個字,席間數人愕然相顧。我只覺得變故好快,不知他為何突然發火,正思忖間,卻聽年氏淡淡地道:「咱們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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