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28章 物是人非 (2)
    我頓了頓,微一皺眉,凝神思忖半晌,才想起「胤禵」二字如何下筆,便在紙上一筆一畫寫將出來,既而又寫道:「這二字難寫得緊!」

    他未吱聲,眸中隱有濕意浮動,顫聲問:「你離開這段時日究竟是如何過的?受的又是哪般苦楚?為何突然連話也說不得了?以你從前愛說笑的朗直性子又是怎生熬過來的?」

    我苦笑不已,龍飛鳳舞寫下一句:「過去之事何必再提,無非徒增傷感而已。我確是生了場大病,如今早已康復,只是喉嚨受傷不輕,若覓得良藥,痊癒指日可待,你不必為我難過!」

    他上前幾步,捧起我的臉,指腹輕輕拂過我的唇,眸中柔情暗湧,如同哄小孩一般輕聲安慰道:「噩夢該醒了!我日後定會設法將你醫好,到時便又能聽你奚落我了。」

    一股暖流慢慢滑過了我冰冷的心,我渾身的毛孔猶如一齊張開一般,禁不住珠淚盈眶。十四一把將我拉倒在懷中,哽咽道:

    「我還是再見到了你!縱然你一輩子不能同我說話,也決計不肯再讓你離我而去!」

    我的淚驀然湧出,下巴狠狠地嵌在十四的肩膀裡,鬱積數月的絕望、憤怒、惆悵頃刻間化為淚水傾瀉而出。

    一陣啜泣過後,頓覺胸中豁然,那血腥的江湖噩夢竟真如過眼雲煙一般塵封在記憶深處,從此不必碰,也不必提。我心緒漸轉平和,心頭卻陡然湧上陣陣不安,暗自揣測十四的神情,總覺他似有難以啟齒之語。他見我悲聲已止,此時正凝神看他,不禁一怔,問道:

    「你心裡舒服些了麼?」

    我點點頭,將手上寫過字的紙揉成一團,狠狠拋到遠處,重新取來一張白紙,寫道:「這段時日一定有事發生,你為何在此處?」

    十四面有難色,柔聲安慰道:「確是有些事,不過倒也不急於一時,你身子不適,等過一陣子再告訴你不遲?」。

    我繃緊嘴唇,又寫道:「你縱然不說,我也要向旁人打聽,今天一定要知道!」

    十四愣了愣,見我神色堅定,悄然歎口氣:「錢掌櫃一家一夜之內便遭滅門,府上竟無一個活口。綢緞莊和這宅子被他一個遠房侄子變賣了,我費盡周折,卻只尋回宅子,總算為你留了個棲身之所。」

    我一聽,不禁又驚又懼,只覺心中隱隱作痛,又似早有預料,憑直覺猜度到這段時日定有大事發生。既成定局,只能黯然承受。我緩緩閉上眼,眸中乾澀,眼淚早在心底凝結成冰,只是默默等著心頭那抹酸楚淡去。

    十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神情凝重,輕聲說:「小眉,你一時難以接受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睜眼勉強扯了扯嘴角,指指心口,輕擺右手。十四一把將我的手握在掌心,試圖找尋隱藏在我眼裡的悲傷,歎息道:「你能看得開就好!」

    我甩了甩頭,苦笑不止,寫道:「你若是不狠心把我趕出去,我便看得開。」

    他鬆了口氣,粲然淺笑:「你大可放心,我可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只是若要再跟我借銀子,可不能像從前那般空手套白狼了。」

    見他說得煞有介事,我心中豁然幾分,想起揣在身上的銀票,頓時底氣十足,神情多少帶了些許小人得志的意味,揮筆道:「我現下有的是銀子,倒不必你為我操心!」

    十四頗為驚訝,疑道:「有的是銀子?到底有多少?」

    我白他一眼,並不答話。十四陡然正經起來,又問:「哪來的?」

    我心裡一酸,半真半假地寫道:「賣身得的,你信麼?」

    十四的眼睛憂鬱得如同海裡深藍色的氣泡,聲音從遠處飄來:「小眉,你……」

    我長歎一聲,端端正正寫下一句話:「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彷彿我心中之血已滲入每一個字,讀來尤覺血色殷殷。

    我在宅中空守數日,始終不見胤禛,心中焦慮已極,卻不知如何能見他一面。這一日,幾經輾轉,見著了小林子,趁四下無人,撿起腳邊的石子朝他丟了過去,他四處看看,一眼認出了我。

    「眉姐姐,你不是……?」他大喜過望,一時忘了規矩,疾步朝我走來。我惕然心驚,將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聲,小林子四下裡瞟了瞟,將我拽到暗處,失笑道:

    「我當真是高興糊塗了。姐姐最近過得可好?」

    我見他親切如昔,心中甚是感動,右手輕按咽喉,黯然搖頭。小林子微怔之下,眼圈立時紅了,淒然道:

    「姐姐生了病,說不得話了?」

    我微一頷首,雙眸紅潤,指指心口,又伸出四隻手指,泫然欲泣。小林子似乎對這般打啞謎不甚習慣,蹙眉思忖半晌,試探道:

    「四?姐姐想問的可是四爺?」

    我見他聰明過人,心中歡喜,立時點點頭。小林子呵呵笑道:

    「同姐姐相處久了,多少能猜到姐姐的心事。只是四爺自打辦差回來,便大病一場,此後便如同變個人一般,每日連話也說不得半句,不過……」他頓了頓,目中掠過一抹傷感,彷彿正為我難過,悵然道:「姐姐,我若說了你也當心平氣和,近日四爺……他……倒是和年主子親近得緊!」

    我身子晃了晃,頓覺週身氣血停滯,喉中微甜湧上一陣血腥,「啊」地叫了一聲,聲音細微之極,卻是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小林子面色發白,哭道:

    「姐姐,都怪我多嘴,明知你身子不爽,卻說這些話氣你,我……我當真是個糊塗蟲!」

    我吞下喉中之血,想起從前那個抵死纏綿的愛人,曾同他患難,難道殷殷思念終究抵不過時間?我不信,我如何能信?

    小林子見我凝然不動,眼淚滾下來,抓住我的手,泣道:「姐姐今晚便在後門等,我去求四爺,無論如何也要讓你同他再見上一面!」

    我心中感動不已,點頭時淚已成珠,觸手冰涼。

    這一夜,一地清輝。三年之約未滿,纏綿未了,漫漫長夜卻只有我一人黯然而立,離思如潮,滴滴似血,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東方紅日漸高,我的心慢慢煎熬成灰,癡癡盯著大門,卻不願離去。我等著,就在這裡,縱然化為岩石也要站立不動……

    那扇門終究還是開了,還未及展顏一笑,便覺得冰寒蝕骨,胤禛面色清冷如嚴霜,站立在我面前竟如同陌生人一般。我心中苦澀,與他四目交投,千言萬語說不出口,淚水沾衣哭不出聲,只得探手入懷,摸出一紙素箋,上面幾行小字訴不盡平生意,卻也平淡雋永,情真意切。他信手接過,黑眸陡然一閉,片刻過後,眼前便飄出幾朵雪白。微風裡碎紙飛舞,我在盛夏中瑟瑟發抖,眼前突然一黑,只覺得身子不斷下墜,最後看到的,卻是順子的臉。

    待醒轉時,人已躺在床榻上,往日情懷消逝怠盡,如今冰冷徹骨,只有我一個人僵直的身軀,又徒增了一番傷感。

    「嫂子,你醒了?」順子的臉探過來。

    我心煩意亂之下,又聽他喚我嫂子,立時橫他一眼,抓起頭枕使勁向他丟過去。

    順子倒也機靈,見我面色陡變,立時改口道:「眉姐,」回身撿起拋到地上的東西,低聲安慰道:

    「無論如何,還是保重身子要緊!你昨日同那叫小林子的會面,想來定是受了刺激,情急之下竟低叫出聲,如此看來,這幾日的方子還是用對了,你此後千萬莫要再傷感動氣,只消按時服藥,再過一段時日便可恢復。」

    我微微一怔,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惆悵,暗想:「縱然身子痊癒了,他已棄我而去另結新歡,我便有千般言語更與誰人說?」想到此處,不禁憂從中來,心中暗暗難過。

    順子似已洞悉我心,緩緩地道:「你也不必怪他負心,從前我聽說有人身染大病之後將前事忘得乾乾淨淨,此症叫做離魂症,若想治癒復原,須得反覆誘導,循序漸進,慢慢助他回復記憶。」

    我一聽,眼前陡然雪亮,仔細揣摩之下,更覺蹊蹺,即便他有一刀兩斷之意,大可直截了當,何必一句話也不說,彷彿從未見過我一般?毒藥、離魂……那萬坤當真是心如蛇蠍,害人性命便罷,還要荼毒人心,縱然下了地獄,仍是陰魂不散。一時之下,我心中五味俱雜,又是怨恨又是擔憂。半晌之後才強自鎮住心神,只盼我在胤禛記憶深處做了備份,讓他能記起我。

    「小眉,甚麼事想得這般出神?」十四悄無聲息的踱進來,柔聲道:「莫非是想我?」

    順子見十四到了,朝他微一頷首,神色索然地閃身出門。我此時心中豁然,也不同十四理論,白他一眼,翻身一躍下床。

    十四笑道:「看來這幾****精神不錯。像你這般眉能言、目能語,即便一時說不得話也不打緊。」

    我嗔他一眼,取來白紙信手塗鴉,畫了張人臉,點上幾滴眼淚,又寫道:「風住沉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十四劍眉輕蹙,疑道:「這不是李易安的《武陵春》麼?我看你倒不似『欲語淚先流』的那般淒楚模樣!」,

    我上下打量他半晌,雙眉輕揚,又寫下一句:「莫非你今日是來看我哭的?」

    十四看罷,哈哈大笑:「我可沒這般齷齪的想法。」

    我掩嘴一笑,突然心思微轉,提筆又問一句:「胤禵,你府中丫頭可有私逃的?」

    「他們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何必要逃?」十四眼底陡然微光一閃,躥起一朵火苗,不悅道:「小眉,別做傻事!」

    我心中詫異,側眸瞥他一眼,又聽他繼續道:「上回你私逃,四嫂已是大為光火,現下再回去,不是送上門討打麼?」

    我一聽「四嫂」二字,心中難過,垂首不再理他。十四托起我的臉,細細端詳半晌,終於歎了口氣,黯然道:「你當真是吃了秤砣麼?只怕到時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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