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無所謂幸福也無所謂不幸,只有一種狀況和另一種狀況的比較,如此而已。只有體驗過極度不幸的人,才能夠品嚐到極度的幸福,只有下過死的決心的人,才能懂得活著是多麼的快樂。幸福地活下去吧,請你們永遠別忘記,直至天主垂允為人類揭示未來圖景的那一天來到之前,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這五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
——大仲馬《基督山伯爵》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陡感頭痛欲裂,掙扎著睜開雙睛,卻見四下裡漆黑一片,張口想喊,喉嚨卻似被烈火炙烤,如同劈開一般。我瞪著空洞的眼,頭腦漸轉清晰,幾日來的一幕幕彷彿電影一般在腦中重現……我把愛人送走了,胸口還殘存著他的一抹餘溫!
我嘗試移動身體,頓覺四肢白骸如同萬針齊刺,痛苦難當,一時口乾舌燥,全身發燙,一時又如同跌入冰窖,週身血液似凝結成冰。忍不住想呻吟出聲,喉中刺痛卻更增幾分,「撲通」一聲,只覺身子一輕,再一睜眼,人已滾到榻下。昏沉中,眼前燭光微閃,一個人推門疾步而入,將我抱回床榻,伸手在我額上探了探,片刻之後,端過一碗湯藥餵我服下。
一個月來,我始終昏昏沉沉,只覺有時光亮,有時黑暗,眼前總有一團青色的人影不住晃動。那人不斷餵我吃藥,藥味有時酸澀,有時辛辣,每日都不盡相同。最近幾日,竟漸轉腥臭,每每服下胸中便有溫暖舒暢之感,時寒時熱症狀也有所改善。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鼻中又聞到淡淡腥臭之氣,慢慢張看雙眼,便見眼前燭火跳躍,一個青衣漢子正端著一隻白瓷藥碗立在榻前,凝神細看,那人面色白淨,濃眉大眼,見我醒了,登時面露喜色,輕聲說道:
「總算醒了,感覺可好些了?」
我心下一片茫然,只覺得這人面熟得緊,仔細思忖片刻,才恍然想起,這人正是那日我同馮成糾纏之時破門而入的順子,我的大腦陡然清醒過來,暗道:「他怎麼在這兒,我同馮成合謀毒殺老大萬坤,他為何要救我?莫非……」
驚惶之下,我不禁全身發顫,忽覺喉頭微甜,「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來,這血燦爛無比,較之常人之血鮮艷得多。順子「啊」地輕呼一聲,盯著那灘血看了片刻,忽然欣喜若狂道:
「這毒質總算解啦!」
我張了張口想說話,卻覺喉嚨痛得寸寸斷絕,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竟如同啞了一般,之前種種疑問鬱結於心不得索解,如今說不得、問不了,直急得我汗出如沈,淚水盈然。
順子見了這般情形,急聲安慰道:
「嫂子,我知道你心裡疑惑,急於知曉此事的前因後果,只是個中緣由說來話長,還是聽我從頭說起。你那日被馮成灌下毒酒,本來還冀望他有解藥,幾經拷問之下才知此毒根本無藥可解,只消服下此毒便立時斃命,若沾上一口,一時半刻之下雖不至毒發身亡,但半年之內也必丟掉性命。萬大哥就是……就是……被此毒所害!」
話到此處,順子身子一晃,眼圈立時紅了。我心中駭懼之餘便覺憤怒,暗想:「那馮成怕陰謀敗露,騙我服下毒藥,明知已無藥可救,兀自逼我委身,當真是卑鄙之極!」
過得半晌,順子強壓住心中哀痛,轉目看我,見我神色憤怒,也不甚懷疑,又道:
「那馮成一味狡辯,將罪責往盡往你身上推,說是受了你的誘惑,這才狠下心腸下得毒手,只是這也恁的不合常理,世間有誰給人下毒之後,又服毒自戕的?我直恨得切齒,便按規矩將他處了剮刑,那狗殺才直挨到九百九十九刀方才嚥氣。」
一聽之下,我直覺得一陣心驚肉跳,又是慶幸,又覺解恨,感激地看了順子一眼,順子點點頭,眼中飽含熱淚,繼續往下說:
「後來我見你整日昏迷不醒,想來是中毒已深,當真是心急如焚。大哥已去,你若再丟了性命叫我如何向他交代?我從前也讀過幾年書,略通醫理,熬了不同的解毒湯藥餵你服下,每日見你倍受煎熬,雖感焦急,卻也漸漸摸索到瞭解此毒的路數,幾幅湯藥下來,你已大有好轉,到得今日,終於嘔出毒血,想是此毒已祛。只是那毒藥藥性太烈,灌下去時想必傷了咽喉,故此現下還說不得話,只有日後覓得良方,再行為你配藥。」
我驚得口唇半啟,手心冷汗涔涔,想起以後口不能言,當真不知如何是好,禁不住淚眼潸然。順子見狀,緩聲安慰道:
「嫂子千萬保重,莫哭壞了身子。我醫術不精,以後便學那神農,即便嘗遍百草,訪遍天下名醫,也要把你醫好!」
我心中感動不已,立時收住淚水,握了握順子的手。順子面目陡紅,低頭不再看我。我此時想說話,心思一動,便輕拽他的衣角,同他指手畫腳一番,示意他取來筆紙。他倒也聰明異常,立時會意,轉身取來遞到我手中,我揮筆寫下幾個大字:我要回家,不想耽在此地。
他看罷,長歎道:「大哥一去,我已對黑道中事意興闌珊,不想再滯留於此,弟兄們也是人心渙散,時下已有大半不辭而別,看來這黑風寨遲早要散。若嫂子能出面給弟兄們分得幾個安家錢,讓他們從此好生度日,不去打打殺殺,倒不失為功德一件。此事一了,再行回家不遲。」
我心中一喜,連連點頭,寫道:「我也是這般想法,你去安排便是。」
他勉強露出笑意,又道:「大哥的喪事還未及操辦,只是你現下身子不適,大哥生前待我不薄,不如也叫我一併張羅,聊表孝心如何?」
我心想既演戲,總要挨到謝幕,將事情圓好,便朝他微一頷首。順子目中含淚,一臉感激,當即朝我深深一揖,閃身退出房門。
萬坤的葬禮低調隆重,我因有病在身,只須端立一旁,倒不必費力佯裝哭泣。萬坤因中劇毒而死,屍身此時宛然如生,雙眸凸出顯得兇惡之極。漫漫長夜,我時常焦慮得輾轉反側,對他的死我從未感到半點內疚,只想盡早離開,又擔心露出馬腳,不敢輕舉妄動。
順子辦事利落,不過半月便遣散匪眾。寨中金銀三成分給嘍囉安家,剩餘七成自然理應由我保管,這東西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儘管我知道這上面沾滿了鮮血。
本想同順子就此別過,老死不相往來,他卻顧及我此時頑症未癒,執意隨同一路返京,我心中雖有不願,卻也知他一片好心,任憑他跟從左右。離開那日,我支開順子,親手放了把火,剎那間黑煙騰空,黑風寨已裹在烈焰之中,天空隱隱升起一片火光,我眼睜睜看著這裡的一切化成灰燼。
這是噩夢起點,也必定是噩夢的終點!我再不會踏入這裡半步,我發誓!
一路有順子照應倒也太平。這順子當真是個土匪窩中難得的聰明人,話雖不多,卻有揣測人心的本事,我只消微一蹙眉,他便知茶飯是鹹是淡,不過片刻必定重新換過。我本不是挑剔之人,見他心細如髮,心中更是羞愧難當,暗想:「他若是知道我幹的好事,非活剮了我不可!」只是時日一長,見他一如既往,也不再整日提心吊膽,倒是時常朝他比劃,引他說話解悶。言談間,聽他提及身世,才知他生在書香門第,十幾歲時便中了秀才,家道中落後不再讀書,又因機緣巧合為萬坤所救,此後便跟從了他。我心中一歎,暗自為他可惜,原本是前途無量的少年才子,偏生要去混流氓,不知應當怨怪人生無常,還是他自甘墮落。
一進河北,因舟車勞頓加之先前飽受刺激,竟恍恍惚惚發起燒來。昏昏沉沉躺了幾日,滴水不進,順子急得嘴上起了一串水泡,每日幾頓湯藥,卻不見好轉,如此耽擱半年才漸有起色。待痊癒後,攬鏡一照,不覺大驚失色,我此時早已是面色枯黃、骨瘦如柴,似從地獄裡爬出來一般,這般模樣不說熟人認不得,即便旁人見了怕是也要當即嚇破膽。為恢復昔日的美貌,我只得按捺心性,悉心調養,聽憑順子每日端來補藥,甚至把身體泡進牛奶裡。時日不長,果真收穫頗豐,面色日漸紅潤、明眸皓齒,搖身一變,模樣同從前一般無二,眉宇間倒是少了青澀,添了風情。
回到京城,已是康熙五十二年夏天。
輕啟朱門,凝眸處,小鳥啾鳴,微風習習,陣陣茉莉暗香浮動。我深深呼吸著這熟悉的芬芳,心中欣喜之極,不住告訴自己,終於回來了。
屋子出乎意料地一塵不染,牆上的字畫、桌上的宣紙、甚至散落一地的棋子……一切都和離開時一般無二。耳畔驀然步聲輕緩,我喉中乾澀想呼喊出聲,卻吐不出半個字,回頭四處張望,忽覺人影一閃,凝神細看,卻是十四阿哥。
「小眉,是你麼?」十四雙眼一亮,極是歡喜。
我點點頭,悄然歎口氣,心中陡然湧上幾分失落。
十四笑了笑,渾然不覺我神情有異,又同我說話,見我噤聲不語,頓時濃眉雙揚,不悅道:「小眉,你從前妙語連珠,一段時日不見,好端端的怎的變成啞巴了?」
順子見十四出言不遜,立時惱了,陡然插言道:「你這人說話恁的難聽,她大病未癒,心中本就難受,你又何必這般揭人傷疤?」
我朝順子擺擺手,將他拉進房內,掩上房門。再出來時,卻見十四神色愕然,急聲問道:「他說得可都是真的?」
我微微點頭,轉身拿來紙筆,寫道:「十四爺,你怎會在這兒?」
他柔聲道:「叫我胤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