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哈一笑,神情頗為不以為然:「難不成你捨得把那枚玉抵給我?」
我睨他一眼,暗道:「他這是將我小覷了。」微一轉念,又想到今日正有事相求,倒不能同他翻臉。
正思忖間,卻見他湊近一步,怔怔地望著我,口中囁嚅:「依我之見,適才你腦中怕是已冒出了個壞主意。」
我不禁悚然動容,心想他可真神了,只一個閃念便被洞悉了去。微定了定神,美目流轉,朝他嫣然一笑,聲音立轉溫柔:
「十四爺,你西城那家綢緞莊兌給我如何?聽人說十四爺你出手闊綽,旁人總是藉機揩油,這一年到頭卻也賺不得多少銀兩。」
十四頗為詫異,輕聲歎道:「沒想到留了你幾日,一個不留神,卻讓你窺到了老底兒。」
我巧黠道:「倒不是我有意打探,怪只怪這園中的小丫頭太喜炫耀,怕是每個俊俏姑娘都受過十四爺您的賞吧。」
「你說這話只消帶上半點醋意,我立時便將那勞什子的綢緞莊白送了你,只是聽你適才語氣當真讓人氣惱,這回非要你出點血不可!」十四語帶戲謔,眸中卻湧上一絲惆悵之意。
我暗暗歎口氣,想到自己注定要對不起眼前這個男人,心中也是一陣酸楚。
幾日後,我按市價將十四阿哥的綢緞莊兌了來,足足二百兩現銀,每每想及立時一陣心驚肉跳,十四見我一副肉疼模樣,居然甚為得意,大言不慚道:「小眉,這筆生意蝕本的可是我,我還不曾像你這般愁眉苦臉。」
我橫他一眼,挖苦道:「我哪能和您比,您可是蝕本的行家。」
「要不要同我討教幾招?」
「這倒不必。」我輕哼一聲,既而正色道,「不過另有要事相求,勞煩你將原來店中的夥計替我打發了如何?這些人只聽十四爺差遣,我可支使不來。」
他點頭道:「這個簡單,只是你還要再費周折尋新人來。」
我朝他一笑,神情甚是得意,轉頭向外提高聲音叫道:「進來吧!」
門外一色青衣少年依次入內,個個均是面如冠玉、百里挑一。十四側眸看我,神色大為詫異。我同這一行少年簡單交代幾句,便吩咐他們退出內堂。十四沉吟半晌,終於開口道:
「你雖以男裝示人,但整日同這般小子廝混還是叫人寢食難安,勸你千萬小心行事,莫要惹惱了我,收了店舖。」
「莫非十四爺怕被他們比下去?」我訕笑道。
他連連擺手,嘻嘻而笑:「可惜這幾人空有宋玉之貌,卻無宋玉之才,還是及不上某人。」
店舖重張忽忽數十日,店中生意尚可。只是時日一長,十四阿哥每日必到,眸中脈脈含情,如此以來人群中便多了竊竊私語,言談中猥褻者有之,香艷者有之,眾說紛紜,猜疑叢生,竟成了方圓幾里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夥計們個個精明,立時洞悉十四並非貪圖斷袖之歡,我才是混跡其中的花木蘭。我心中不安,常感如芒在背,怪十四神色曖昧,十四卻不以為然,戲言我眼帶桃花,身段婀娜,一副嬌滴滴的樣貌,這般自欺欺人,能瞞得過誰?我攬鏡一照,也深感無奈,端詳自己一身男裝,確是眉清目秀,英氣不足。
經過一番慎重思量,我打定主意不再拋頭露面,將店中事務一併交由掌櫃打理。那掌櫃姓錢,四十出頭,頗為精明。初來乍到尚算勤勉,每日必會捧著帳冊讓我過目。只是時日一長,商人惟利是圖本性漸顯,手腳也不甚乾淨。今日來時,天已擦黑。我坐在暗處,冷冷望著他踏著四方步,大搖大擺,氣焰囂張,不禁暗自歎息,心中只是可憐此人眼高於頂,偏生不識抬舉。
「老錢,最近生意可好?」我輕聲問道。
他陪笑道:「回姑娘的話,最近倒顯冷清了。」
「哦?」我秀眉微扯,伸手去接帳冊,他一臉輕薄地遞將上來,手卻緊捏不放,一來二去便拉扯起來。我陡然明白他的用意,心中冷笑,手上力道一鬆,他猝不及防重重跌倒地上。
「實在對不住!沒摔著吧?」我匆匆起身,作勢要扶。
他哪消用我扶,但覺顏面盡失,神情甚是狼狽,起身拂去袍袖上的塵土,將帳冊畢恭畢敬地又遞了來。我冷冷地瞟向旁邊的花梨木桌,示意就此放下便了,心中鄙夷,口氣卻平淡之極,緩聲道:
「老錢,帳冊不必看了,近來生意如何你我心中有數。我待大家不薄,若有人幹出吃裡爬外的勾當,我定不會善罷甘休,大不了鬧到官府,大家一拍兩散!只怕到時候鬧得沸沸揚揚,某些人成了千夫所指,砸了自己後半輩子的飯碗。」
他聽我這般言語,似是已洞悉一切,直嚇得冷汗涔涔,驚懼交集。我淡睨他一眼,心知火候已到,沉吟片刻,繼而話鋒陡轉:
「聽說您正打算續絃,不知浣紗坊的如焉姑娘稱不稱心?若還過得去,便幫您討過來如何?」
老錢擦了擦汗,不禁面露喜色,忙道:「是是,謝姑娘掛心!」
我轉眼看看天色,端起茶杯,不再言語。錢掌櫃絕對是個精於察言觀色的貨色,微一拱手,便轉身告退了。
這一晚輾轉反側,看窗外皓月瑩澈,我胸中陡然湧上一絲悵然。回想舊時明眸淺笑的少女做派似乎早淡在了記憶深處。如今情勢陡轉,為生計奔忙傾軋,隱藏心底的種種卑鄙念頭一一冒了出來,時日不長竟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
我想起了如焉,那個浣紗坊的頭牌姑娘,姿容絕麗,曼妙無倫,談吐間妙解音律,據說不見豪客絕少撫琴。問曰:何故?答:恐銷常人魂耳。這樣的女子見慣了風月,如飴醉眼中,羅衣長裙下,總有男人的垂青,風流自詡的十四久慕芳名,皇親貴胄為她六根不淨。我心頭一震,猛然憶起舊人,立時一陣愴惻欲絕,不知那人是否也曾為她癡癲……
這幾日,我心中一直盤算老錢續絃之事,如焉愛財,愛慾只為真金白銀洞開,若非一擲千金的豪客豈入得她眼?鴇母翠姨視她如搖錢樹一般,呵護備至,時常親自帶她到店中買料裁衣。老錢本是個好色之徒,卻生性吝嗇,看在眼中心癢難耐,偏又道貌岸然,一毛不拔。其實我頂看不慣他這般偽君子、真小人,只是這人精明又有弱點,同他共事反覺心中安穩。
那如焉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樓艷妓,一再揚言「寧為貴胄妾,不作常人妻」,京城人盡皆知。我不過一介貧賤女子又如何同她奢談贖身之事?只是天無絕人之路,她的秘密被我無意間洞悉,她的老相好貪墨了官府好大一筆銀兩,就隱匿在她處。東窗事發那人即畏罪自殺,如今官府正察查贓銀下落,她每日提心吊膽,又未料那相好對她用情極深,臨死前留信囑她好好保管銀兩。偏生事不湊巧信還未及燒燬,便被翠姨強拉來選衣料裁新衣,只是這般機密要命的東西豈可輕易離身?她心中慌亂,跨門移步間竟掉了,既而落到我手中。我本來也未在意,以為只是情書之類的肉麻文章,待展開一看,頓時驚出通體冷汗,不由得心膽俱裂,沉吟半晌才強自鎮定下來,暗想值此良機焉能白白錯過?心中幾乎未經盤桓,立時打定主意找如焉攤牌,二人各取所需,她得銀兩,我以她籠絡老錢,如此豈非兩全?如焉卻也是個爽快之人,身邊大筆銀錢幾輩子也享用不完,何必青樓賣笑?我自是沒愚蠢到把信原物奉還,而是小心收納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起初還時常為自己這般不夠光明磊落的機謀算計頗感內疚,轉而又想到她或許迷惑過我愛的胤禛,又惱其觸疼我心,喜做小妾,我偏生不遂她願,將其扶正。如此原本深植於心的愧疚之意登時化為烏有,轉瞬即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