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19章 何如舊人歸
    靈異的薄光瀰漫清宵的夢裡,

    陰綠了廊下飄起一角素衣。

    我突然捉住了衣角和你說話,

    深院裡灑一陣香雪似的落花。

    ——朱大楠《月夜夢迴作歌》

    轉眼出走已近一年,離情別意卻時時啃噬我心,從未間斷。人生三毒:貪、嗔、癡,墮落之人五毒俱全,我有三毒在身,似離墮落不遠了。昔日娥眉婉轉、笑語翩躚,如今黯然獨立,冷浸浸都是離愁。那個人始終停在我心間,從不曾離去。

    幾個月前,終於清了當銀,最近又萌生了搬家之意,十四阿哥的別院畢竟不是長久的棲身之所。

    這一日,煙波迎月,清風習習,十四阿哥似乎心情甚佳。同他相處時日一長,早將其吃軟不吃硬的性情瞭然於胸,每每有事相求溫言細語遠勝惡語脅迫,只是今日要說之事使我倍感不安,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坐在十四身畔空張了幾次嘴,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措辭婉轉。十四見我這般神情,眼珠一溜,笑問:「有事麼?」

    我立時起身將酒遞過去,賠笑道:「十四爺,確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在你心裡除了白花花的銀子,我倒是想不出還有甚麼算得要事?莫非嫌捱得太苦,突然想通了,打算嫁了我?」他語氣輕薄,樣子卻正經得緊。

    我心口忽然一酸,輕聲說道:「承蒙十四爺錯愛,小眉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叨擾多時,實在過意不去,一來借杯水酒跟您道謝,二來……便是——道別了!」

    十四怔了半晌,眼中陡然掠過一抹傷痛,沉吟片刻,縱聲歎道:「小眉,我待你不好麼?」

    我的淚湧出來,咬牙道:「就是待我太好,今生無以為報才不得不走。」

    他苦笑一聲,又歎:「無以為報?你今日是要我飲下這盞斷腸之酒麼?」

    我的淚滴在酒中,那抹濃艷漸漸暈開,化做封喉之毒,他輕輕接過,一飲而進,無奈、落寞、甚至傷痛一齊呈在臉上。我還是第一次見他般神色,竟也跟著疼痛起來,他緊緊擁住我,下巴抵在我頭上,不讓我看他的臉,片刻之後,我發間竟蘊染了絲絲潮氣……

    一夕共酌,那十四似是歡若平生,酒酣耳熟,醉的一塌糊塗。剛扶他躺倒便睡下了。他睡著時上唇微翹,像極胤禛,眉目清朗,一樣的風流俊雅,嘴角微扯,卻多了幾分陰柔,不似胤禛那般冰冷。十四整晚緊緊扣住我的手,我只得將就靠在榻邊小憩片刻,沒成想竟睡熟了。

    次日醒轉,已是紅日滿窗。我不知何時睡到了十四懷裡,此時他睡意正愜,我不覺大驚,低頭一看,見衣衫齊整,才微鬆了口氣。躡手躡腳掙脫下床,簡單收拾了才回身將他推醒。他不緊不慢地坐起身,眸中分明閃爍了萬般溫柔旖旎,懶洋洋地道:

    「一夕共榻纏綿得倒叫人忘了那斷腸之毒,昨晚的那盞斷腸酒怕是白喝啦!」

    一聽此言,我立時柳眉倒豎,心中又是羞澀又是後悔,恨恨道:「我幾時同你纏綿了?昨晚見你醉了,才一時心軟將你留了下來,沒料到你滿腹輕薄心思。今兒我便搬出去,叫你再也找不著!」

    他也不同我爭辯,只是啟齒微笑,轉身踱出房門。

    新居毗鄰雍王府後門,錢掌櫃張羅了幾處宅子,我幾經權衡始終覺得這裡最好。雖說多破費一筆銀兩,卻迎合了我內心某種慾望,總覺這裡或能同他擦身而過,甚而可以與他共享細柳搖青的怡目春境。

    宅子粉飾一新,頗有中西合璧之意,書房自然是中式之古樸,臥室則屏棄了冷冰冰的氛圍,置換了雕花大床,請人做了張類似席夢思的軟床,四周輕紗幔帳,暗香浮動,暖意襲人。

    搬來之後,我時常扒在閣樓窗邊極目遠眺,幾番盯梢,輾轉看見不少熟悉面孔。我從未對這般希區柯克式的偷窺感到不安,反而些許癡迷,只是胤禛從未出現在視野內,不禁悵然若失,時日一長,漸漸斷了這不大光彩的嗜好。

    這日,老錢照例過府同我商議商舖運籌之事。此次之事頗為棘手,浣紗坊的鴇母翠姨幾日前從鄉下買進十幾名姑娘,需好好調教一番,欲購進大批上等綢緞,並要親自介紹能工巧匠裁製成衣。這生意若成了,加上佣金淨利少則五百多八百,只是翠姨是個精明挑剔之人,言明要我親自去談,除為表誠意,自然還想讓我幫忙參詳一番。

    老錢甚是為難,總覺一干人等明目張膽去妓院大大不雅,又捨不得丟掉到嘴邊的肥肉,不得已才找我定奪。我對名節之事向來不以為然,利慾熏心,當即答允,老錢頗覺意外,而一聽說我吩咐他多備貨色以供挑選,事成之後許給他三成利潤時,登時眉開眼笑,也不再言語,喜滋滋地告退了。

    待老錢走後,回房擇衣時不禁犯了難,不知是自欺欺人做花木蘭,還是索性花枝招展招搖過市。躊躇半晌,最終打定主意換上男裝,畢竟到那種地方還是不要過於扎眼的好。

    浣紗坊果真不是一般的煙花之地,縱然腰纏萬貫,到此處不消幾日也要揮霍一空。這日正值暮春天氣,華燈初上,絲竹之聲婉轉滑烈,聲聲入耳,蕩人心神。酒未入腸,人已先醉了十分。姑娘們唱曲鬧酒,處處笙歌。

    鴇母翠姨當真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見我來了,立時從樓上扭下來,招呼道:「展眉姑娘快裡面請,總算把你盼來了!」

    我乾笑兩聲,心下頗為尷尬。我的身份她雖心知肚明,只是大庭廣眾這般叫出來卻也不甚光彩。翠姨閱人無數,見我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立時明白幾分,輕笑一聲,也不繼續寒暄,逕將我讓進房內。剛剛坐定,翠姨便迫不及待招呼一色素衣少女魚貫而入,笑道:

    「展眉姑娘,這回可看你了,小蹄子們長在鄉下,哪見得甚麼大世面,不好好調教怕是要砸了我浣紗坊的招牌!也怪我當初貪圖便宜,如今卻是騎虎難下了!」

    我微側眼眸,仔細打量眼前一眾少女,心道:「她們不過十三四歲年紀,便要以處子之身幹那皮肉營生,這翠姨倒是得了便宜賣乖。」

    心中雖隱有不忍,而微一轉念間,便想起了那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立時陪笑道:「翠姨言重了,姑娘們個個水靈,質素當真不俗,只消稍作裝扮,再加上翠姨您悉心調教,必定光彩照人!」

    「那敢情好,此後還需勞煩姑娘!」一語方歇,便將銀票遞來下定。我眸中亮光微現,收了銀票便要告辭,卻聽得屋外一片嘈雜,不禁眉頭暗挑。翠姨也是一臉狐疑,不知所為何事。

    本以為是煙花之地爭風吃醋的老調長彈,待出門一看,登時愣在當地。大廳喧聲四起,幾列官兵自四面湧上,一時之間呼喝聲、尖叫聲不絕於耳。各個房間的金銀珠寶、衣物被褥無一倖免,全被翻了個底朝天,妓女與嫖客衣衫不整,齊刷刷擁在大廳,昔日的歌舞昇平之地,只一瞬之間便滿目瘡痍。我躲在角落,心中驚疑交集,暗想:「莫非是為如焉鯨吞的那筆官銀?」想到此處,不禁心中一凜,背心冷汗涔涔,只盼這一眾官兵及早散去。

    一陣騷亂過後,果然一無所獲,領隊無功而返,心下甚是失望,諂媚地看向旁邊,旁邊那人和他耳語幾句,他點點頭,不敢怠慢,揮手收隊。我直感奇怪,領隊本應是一眾官兵之首,如今卻表現得戰戰兢兢,莫非今日還跟來了甚麼大人物不成?眼風一掃,趕緊垂下頭,身子晃了晃,直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竟然是他!所幸廳中已是人滿為患,我藏匿之所又陰暗之極,否則……,又是在煙花之地……唉,我心中一歎,不敢再往下想。

    待再看時,他已抽身離去,我胸中陡然湧出一腔暖意,心中一蕩,眼波流轉處,只見他傲然兀立,舉止端嚴,任一細微動作,必定攝人心魄。心中百感交集,只盼能多看上一眼,不禁想若是一輩子和他長相廝守多好!只是他豈能同我一般想法?我心中思潮澎湃,心知舊日美好一去不返,何必在此侈想明日之事!

    我心緒不寧地折返家中,鎖門關窗一刻不敢耽擱,生怕那痛入骨髓的相思之情拂之不去。剛舒服地鑽進被窩兒,便聽見門外一陣急促的敲擊聲。

    「這個老錢,當真是個急脾氣!即便這生意有利可圖,也不必這般催命吧,連覺都不讓人睡了?」我極不情願地應了,披衣下床,打開了門上預留的「了望孔」,正想抱怨,打發他有事明日再議,定睛一看,門外空無一人,哪有老錢半個蹤影?不禁暗暗稱奇,順手拔開門閂四下張望。正狐疑間,驀地被一隻大手猛推進去,房門砰一聲重重撞到框上。我一個踉蹌,正要發作,卻心念一閃後退兩步,立時猜到幾分,不敢抬眼看眼前之人,只是怔怔地立在院中,恍然夢中一般。

    「真的是你,我果真沒看錯!」他走近幾步,似是怒火更熾,狠狠地道。

    「是我,四爺。」我呆立片刻,忽然心如靜水,挺然不懼地抬眼與他對望。

    他此時髮辮微鬆,氣息淺亂,眸中之火似要把人生活吞活剝一般。春寒料峭,我的嘴唇微微發顫,他瞪我一眼,一把將我負在肩上,迎著燭火而去,進門將我置在床上,卻不肯放手。我賭氣般的地轉身子背對他,直感覺他的胸膛一起一伏。

    「你當真是胡鬧透頂,那種地方也是你一個女子去得的?」

    我回身橫他一眼,不答反問:「四爺可是剛得了貴子,特意報喜來的?那石室可又迎來了新人,最近可又做了新畫?」

    「你就是為這等小事同我慪氣麼?我也知你性如烈火,平日總有意不讓你撞見其他女子,這般小心翼翼還不是怕你同我使小性兒。」他低頭沉思片刻,陡然將我扳過來,怒氣似是消了大半。

    「倒是難得四爺想得周全,當真折煞小眉了,」我冷哼一聲,繼續道,「多少女子為四爺長夜凝思,深宵夢迴,不見了我一人,自然又有旁人等你來畫,你又何必記得我這愛使小性兒的出走丫頭?」

    他輕舒口氣,聲音立時轉柔幾分,正色道:「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只畫過心中之人,畫卷你見過,以你這般冰雪聰明,只消稍動心思便可分辨,何必輕信旁人爭風吃醋的言語?那石室我早一把火燒了,等不來你,又留它做甚?新人盈懷,又如何及得上你半分?」

    「看來倒是我愚鈍不解君意了?」我心中苦澀,沉吟半晌,又幽幽歎道,「這邊心繫佳人、情思纏綿,那邊廂溫香暖玉來者不拒,愛慾之間游刃有餘。還是做男人的好,不必像女子般一心一意,撕心裂肺。」

    「男人三妻四妾最平常不過,倒是你不識大體、自尋煩惱了。」他緩緩地道。

    「不識大體?」我胸中頓時湧上一腔腥甜之血,心中絕望到極處,淚水慢慢浸濕了頰邊的鬢髮,滴到了他的袖子上,意識卻飄遠了,低低吟唱起兒時最熟悉的句子:「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他手上力道陡然一鬆,我順勢滑出他的懷抱,定定看住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每一字都好似被自己咬碎了一般:

    「我要的男女之愛你給不了,情願與你長訣,從此男婚女嫁兩不幹!」我拽了被子,反身背對他,迷迷糊糊間竟沉沉睡去了。

    一朝夢醒,他仍未離開,彷彿這一夜連坐姿也不曾變過:「你醒了!」

    我在他灼灼的注視下一再退縮,自己彷彿正被一種無形的壓力沖刷著身體,劇痛鎖緊了咽喉:「你走吧,你不是我要的人,我一心一意愛你,你又如何?我不要被愛撕裂!」

    他陡然抓住我的肩膀,低吼道:「你不是個有胸襟之人麼?誰又能把你撕裂?」

    我黯然搖頭:「小眉只是世間大俗之人,若得不到全心全意的愛人,不若就此放手!四爺實在高估了我,你那些女人永遠是我喉中之刺,你要同她們一道將我千刀萬剮麼?」

    「從前曾說過,我會想你,你忘了麼?」他眼中暗暗浮出纏綿之意。

    「從前?你忘了麼,我也曾說莫要讓我找到離開的理由!」

    「以後還能來看你麼?」他頓了頓。

    我心中之火漸漸冷卻,沉吟片刻,淡然道:「悉聽尊便,腿長在四爺身上,別人過問不得。不過,條件有三。其一不要你供養;其二你我私人之事此後兩不相干;最後決不回去給你做使喚丫頭。」

    他眸光一暗,黑瞳一瞬之間蒙上了無數層薄霧,無可奈何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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