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16章 若無情,咫尺也天涯
    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

    ——伊芙·泰勒

    這一日難得清閒,信手拿起本宋詞,心不在焉地翻看。不知何時,門口素衣一擺,閃進個人,凝神看去,卻是盈袖。她一腳跨過門檻,神色淡漠,一段時日未見,忽然胖了不少,精神尚算爽朗。見她陡然造訪,我心中頗疑,立時將書拋至一旁,起身迎將上去,問道:

    「姑娘有何吩咐?」

    「盈袖不敢勞煩姑娘,只是福晉吩咐讓姑娘親自去趟廚房,把德娘娘賞的藥材煎了,給四爺補補身子。」她依舊眼皮上翻,卻不看我。

    我此時心情好極,不肯和她婆婆媽媽糾纏,恭恭敬敬接了東西,便要送客,她陡然回轉,又似無意道破,秀眉雙揚,不緊不慢道:

    「這有身孕之人行動就是不便,幫福晉交代些微小事兒便渾身冒虛汗!」

    「身孕?」我朝她看了兩眼,胸中氣血陡然逆轉,頓覺得渾身發冷。

    她笑了笑,見我這般神情,目中暗暗掠過一絲譏誚:

    「對了,四爺那石室中的畫想來你是見過的,這四爺真是,偏生將人畫得這般怪模樣,不過還是將我畫美了些!」

    「那是你?」

    她斜睨我一眼,輕哼一聲,一張粉臉炫耀似地帶著無盡驕傲。

    我身子顫了顫,直覺得天旋地轉,心中藏的那枚毒針還是血淋淋地刺了出來。昔日芙蓉花,今成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日好?芙蓉斷腸,紅顏白髮,在這王府深院之內[應該還沒進宮呢吧。當時還在雍親王府]不過是一線之隔。這廂書罷墨猶香,那廂卻把新人畫。我此時真的好恨,怨自己短視,早知他妻妾成群,那生兒育女的男女之事他一向刻意迴避,從未讓我看在眼中,我也便作沒有,幾番纏綿之下早已是神魂顛倒,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愛世界中,目不能辨,耳不肯聽,當真糊塗到極處,竟這般輕許了一世的相思!虛度二十載,第一次盡嘗愛之苦澀,心中痛楚,不能言喻,惟有眼淚的浸潤才能溫潤這蝕骨之寒。我心中陡然湧出一股決絕之意,以愛的名義,今生今世決不妥協。

    我咬緊了下唇,輕輕拭去淚痕,掩門而去。渾渾噩噩中不知在街上轉了幾個彎,來到一座石橋橋洞之下。這橋洞臨水處探出一石台,上面薄薄鋪了層乾草,正是個隱秘的棲身之所。我此時疲累頓生,再也邁不開半步,也顧不得氣味污穢,身子一歪,便跌坐下來,沉沉睡了。待醒轉時,已是皓月當空,水畔柳枝依依,若不是天已轉涼,柳葉掉落,這棲身之所便被一片濃綠遮滿了。我慢慢坐直身子,覺得手腳酸軟,胸臆間似有一團烈火,微張了嘴,冷風立時灌進來,鼻子頓時一酸,眼淚如泉湧般奪眶而下,喉中嗚咽不止,後來索性號啕大哭。倒映在湖心的月影似是被我的慟聲嚇壞了,微微一顫便碎了,化作道道銀線,向岸邊蕩去。

    我痛哭了一場,頭腦漸轉清明,只想事已至此,挨一日便是一日,總要繼續生存下去。想到此處,忽覺飢腸轆轆,信手往懷中一摸,卻是空蕩蕩的,立時想起今早剛換了衣服,如今身上連一個銅板也無。我不禁暗暗叫苦,一轉眼,看見岸邊不遠處店舖前疏疏落落橫躺著幾個乞丐,枯草半掩身子,臉孔如橘皮般凸凹不平,嘴角半啟,涎水長流,似是飽受飢餓煎熬,此時正自在夢中大快朵頤……我心中陡然生出一陣驚懼,眼前所見彷彿正是將來的自己,天寒風徹,身無分文,以後便要同他們一般食嗟來之食麼?還是從王府出走半日,再廢然而返?

    我站起身,手臂發顫,又在身上仔細摸索一遍,仍如同方才一無所獲,心神不禁沮喪到了極處,順手理了理髮辮,指尖忽然碰到脖頸上的細繩,腦中一閃念,立時想起時時珍藏在胸間的那枚碧玉。輕輕將玉摘下來,捏在掌心,怔怔地看著,不由得悲從中來,又是一陣心酸哭泣……

    這一夜,心中幾經展轉還是打定主意,待明日天一亮,便將碧玉拿到當鋪做個抵押,換得幾兩碎銀子,以解燃眉之急。只是這玉決不可留置別處,定要放在自己身邊,這雖不合當鋪規矩,也只好碰碰運氣。

    東方微白,我草草抹把臉,便往北京城中的繁華之地走,道路兩旁商舖林立,卻大多上著門板,間或有幾間小吃店在門前架了油鍋,鐵絲架上整整齊齊的排著七八根油條,遠遠的飄來一陣香氣。我已餓了一天一夜,有氣無力地靠在牆邊,一雙眼睛卻不老實地盯著鐵架上的油條看。好在此時太陽已高,只消再熬上半個時辰街上的當鋪便會開門迎客,到時再解決溫飽不遲。

    我定了定神,又走了幾步,尋了個清淨之所閉目小憩。過得片刻,便聽見四周店舖拆卸門板之聲,起身輕輕撣了撣袍袖上的塵土,便往離自己最近的一家當鋪走去。豈料大半天下來,走遍東西城,當鋪掌櫃一聽說我定要將所當之物留在身邊,即刻端茶送客,堅決不予理睬,有的甚至好一番挖苦奚落,暗諷我想銀子想得發了瘋。只是我心意已決,寧死也決不肯捨棄這枚玉,如此而來,雙方都不肯讓步,受傷的卻是我的胃。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我此時飢火中燒,步履蹣跚地走進南城最後一家當鋪。這當鋪的「噹」字招牌比平素見過的至少大上兩倍,黑地金字在夕陽下熠熠發光,我看著那大大的「噹」字,直覺得刺眼之極,暗道:這般招搖的地方只怕更是吸人血不吐骨頭。心中早已不抱希望,只是既來了,不進去卻不甘心,當即便提步往裡走。

    店內光線略顯暗淡,我緩步湊到高台前,淡淡檀香沁入鼻間,不禁一怔,暗自思忖這當鋪果真財大氣粗,居然以這般名貴的木材佈置店堂。正躊躇間,卻聽高台後有人細聲問道:

    「這位姑娘面生得緊,好像不是熟客?」

    我匆匆應了一聲,將那枚玉遞將過去:

    「先生幫著看看,這玉可能當些銀兩?」

    那人從櫃檯後探出頭來,正同我打了個照面,只見那人四十上下,袍服炫麗,面色白淨,不似尋常商人,倒有幾分書生氣。那人接過碧玉細細端詳半晌,緩緩道:

    「玉以和田羊脂白玉為上上之品,恕在下直言姑娘這玉水頭雖足,是難得的精品,卻不見得如何名貴,不過卻能當得些銀子。」

    「先生見多識廣,可聽過卞和獻玉的故事……」我心思一轉,此時又飽受飢餓煎熬,不禁起了貪慾,滔滔不絕地將這玉大肆吹噓一番,也顧不得甚麼誠信了。

    「姑娘是說在下不識曠世之寶,這……」他神色狐疑,目光在我臉上游弋。

    我本就是背水一戰,心中反而坦然,繼續道:

    「在下一直將它視若珍寶,不求多當銀子,只求先生為這寶物破個例,只開當票兌銀子,寶玉還由在下保管,在下給先生立個字據,若到期還不出銀子,再到貴號將寶物雙手奉上如何?」

    那人嘿嘿一笑道:

    「適才你將這玉說得天上有地下無,我還道自己真走了眼,尚有幾分信,再聽你往下說,才知姑娘竟是個空手套白狼的主兒。姑娘可知道這是甚麼地方,勸你還是自己走,莫要驚動了衙門吃官司!」

    說罷,那人便將那枚玉拋了出來。我怒氣陡生,接過翠玉,忿忿地便往外走。正要跨出店門,卻聽身後聲音乍起:

    「姑娘留步!」

    我止步回身,見那人神色有異,不似剛才一臉倨傲,又聽他續道:

    「我們主子想看一看姑娘的東西,姑娘這邊請!」

    那人說罷便打開櫃檯旁的暗門,將我讓進內堂,親自倒水奉茶,頃刻之間竟如同變了個人一般。我側眸微睨內堂中的陳設,只覺得這當鋪的主子當真是個奢華講究之人,屋中擺設處處精緻,再抿上一口茶,頓覺齒頰留香。只是此時飢餓,一杯茶下肚更覺難受,不禁眉頭緊蹙,胃中一陣翻滾。

    我放下茶杯,微微抬首,卻見對面牆上的門簾被一柄折扇輕輕掀起一角,簾內昏暗,掩在後面的臉如何也看不分明。我忽覺如坐針氈,朝陪坐的掌櫃看去:

    「你家主子可是一向隔著門簾看貨的?現下可看好了?」

    那人訕訕笑道:

    「不忙,不忙。我家主子從不輕易見人,再者好東西須得慢慢看才是。」

    我心中焦急,起身在堂內徘徊。忽聽得簾內有人輕嗽幾下,那掌櫃立時起身,匆匆道:

    「姑娘自己稍坐片刻,在下去去就來!」語音方落,人已閃進簾內。

    不消片刻,那掌櫃便端上滿滿一托盤銀錠,我心中驚疑,問道:

    「這全是給我的?我的條件……」

    不等我說完,那人便篤定地點了點頭,凝神看我,神情也頗為錯愕。

    「我立個字據給你。」

    說罷,我立時拿起一旁的紙筆龍飛鳳舞地寫好,塞到那人手裡,生怕只消遲上片刻自己的如意算盤便要轉眼成空。我將翠玉掛回胸前,收好銀子,渾然覺得彷彿做夢一般,心中頗為得意,又有幾分不安與慚愧。待收拾妥當,朝那人微一拱手,說道:

    「代小女子向你家主子道謝,告辭了!」

    「姑娘且慢,主子的吩咐還沒交代完呢。」

    我腳下一頓,不禁暗暗叫苦,心想:果然天下這般便宜之事不會叫人輕易碰上?便問:

    「還有何吩咐?」

    「主子為姑娘備了宅子,車馬就在門外。」說著,朝門外一指。

    我心中不願,卻又無可奈何,跺了跺腳,低聲囁嚅道:

    「備宅子,哼,還不是怕我跑了!」

    車行片刻,四下裡便黑沉沉地難以見物,我心中惴惴,微微掀起車簾往外看,見馬車忽然轉入條巷子,巷子深處隱隱有燈火閃動。一會兒工夫,車馬果然在燈火處停住,細看之下,呈在眼前的正是個宅院。一名俊俏丫頭早迎立在門口,只朝車伕看了一眼,也不說話,輕輕牽了我的手便推開大門揚長而入。

    院內花木修剪整齊,不遠處一座小樓臨水而建,說不出的挺秀雅致。我被引到樓上,那姑娘即轉身而退。樓上不見半個人影,桌上的茶卻沏得剛剛好,旁邊擺著幾樣精緻的茶點。我飢餓難忍,也顧不得許多,不客氣地將盤中食物一掃而空,只是這茶點精緻得緊,卻哪能填飽肚子?我望著那空空的盤子怔了片刻,見四下無人,便端起盤子將遺落的點心渣子填入口中,心中只恨不得將盤子一口吞下去。

    忽聽得身旁一聲響動,我愕然抬頭,立時嚇了一跳,駭然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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