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15章 若有情,天涯也咫尺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納蘭性德《木蘭詞》

    門外並排停著兩輛車,十四阿哥蹙了蹙眉,逕向右首一輛行去,剛伸臂將我放在車上,我便又讓人抱起來,一瞬之間似乎已被倒了回手。此時我已是神志恍惚,只覺雙眼熾熱發漲,輕輕挪了挪身子,臉卻被埋入那人胸襟之間。我微感氣悶,一吸氣立時便覺得這氣息熟悉之極。

    正狐疑間,聽見身邊一人輕斥道:「四哥,你這是做甚麼?莫非又反悔了不成?」

    「我幾時應過你的?是你四嫂的話作準,還是我的話作準?」胤禛淡淡地道。

    「前幾日問你,你還……」十四阿哥頓了頓,又道,「四哥,你當真不賣我這個人情?」

    胤禛並不答話,輕輕將我放進車裡,垂下車簾。我閉上雙眼,隱隱聽到不遠處有爭辯之聲,卻無論如何也聽不分明。如此耽了半晌,忽聽得十四阿哥厲聲道:

    「你也太貪了,便不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既而腳步聲起,旁邊又是一陣響動,再過片刻,只聽馬蹄得得,漸漸也沒了聲息。

    胤禛掀起車簾,我眼前一亮,緊緊抱住了他,一雙手臂越箍越緊,他的臉埋在我發間,一言不發。此時我胸臆間熱血湧動,五味雜陳,頭腦亂做一團,又是愛又是怨,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開他,一個人悄坐車角。他正盯著我看,目光中竟無一絲憂切之色,反是一片平靜。

    「為甚麼不讓他帶我走?」我兩眼逐漸變紅。

    「不為甚麼,我後悔了。」他頓了頓,問,「你覺得幸運麼?」

    「不,我很難過。」我淒然道。

    他眸光一暗,又問:「你難過麼?」

    「不,我很幸運。」

    沉默半晌,車已行到門口。待進房後,我陡感喉嚨發澀,甚麼也不想說,只是冷冷地給他遞了一杯酒,他接過手臂一震便灌了下去,而後滿滿斟上一杯又遞將過來。我向來酒量極好,而在媽媽的諄諄勸誡之下,始終覺得大口喝酒絕非淑女所為,偏又嗜酒如命,此時心情更是複雜之極,竟萌生了借酒消愁之意,以下幾杯哪消再用人勸,早將那一壺酒喝了個精光。

    我見他神色默然,淒然笑道:「四爺,你當真是個薄情之人!早厭了我,將我送了人情,只怕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好在你十四弟和你生得一般的俊,倒也不算親手送我墮入火窟,不過他可比你懂得風情,對我總是溫聲細語,巧言呵護,我還當好好感激你才是,可你怎生又將我要了回來?莫非你看不得……」

    我搖搖晃晃,直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軟,便要倒下去。胤禛上前一步,扶了我一把,嗔怪道:「你喝醉了……」

    我強自挺直了身子,使勁推了他一把,他大概萬沒料到我突然出手推他,腳下不穩,退後幾步,背脊重重撞到牆上。他眸中登時躥起一團火焰,怫然道:「我做事幾時像今晚這般反覆無常了?如何對你,你便全無知覺麼?」

    「十四爺是你親弟弟,他有何弱點你豈會不知?只是他自小受盡關愛,你有的他也有,他有的你卻無,這回總算向你開了口,你焉有婉言相拒之理,不如賣個人情給他,要他時時記得你這親哥哥!」

    胤禛苦笑不語,連連搖頭,我心下淒苦,胸中更是醉意翻滾。

    紗月搖影,愁思縈懷,他長身而立,面容清朗,卻無半分紈褲之氣,我不禁癡癡地望得出了神,緩緩說道:「你用我做了人肉紅包,可自己倒從未真正拆過。」

    胤禛微微一愕,眼中霧氣氤氳。我的小腿慢慢滑出裙擺,低聲問:「是不是先驗驗貨?」

    他慢慢走過來,一步一步,眸光中霧氣漸漸褪去,走到離我身前尚有一丈遠時,便不動了,側身坐在圓凳上,眉頭暗挑。我腦中熱血一滾,只覺得他目中帶盡了挑釁之色,不禁暗暗冷哼一聲,一雙手不由自主地輕扯衣帶,彷彿身上的衣物少一件,他眸中的挑釁之色便減一分。燭光映得我的皮膚微微發紅,這微紅的肌膚細看之下卻是半透明的……

    人一出生,豈非便是赤裸裸的,只是赤裸裸的嬰兒不會有這般煩惱與憂傷,情慾是十四的軟肋,卻不是他的……

    我今晚當真醉得厲害,眼中淚水長流,灑落在胸前,他緊緊盯著,一雙手卻狠狠抓住桌角,身子如同被釘在了那張凳上。

    「貨已看好了,明天一早我自行離開便是!」我強壓住喉中的嗚咽之聲,伸手抹去了眼淚,要往外走,腳下卻早失了根基,一步一晃終於走到門口,不覺又是一陣暈旋,伸手扶住門框正想喘息一陣,不料卻被門外冷風一激,禁不住打了個機靈,醉意立時去了大半,低頭正看到自己的大腿,心中立時便萌生了悔意。我心中一歎,只想拿回散落在屋中的衣服,哪怕一件也好,只是哪還敢再回頭去取。正自進退兩難之際,忽覺背上一暖,身上已披上了外衣,只是這外衣寬大,卻不是我的。

    「怎麼,想走?」他雙臂一展,從後面抱住了我,我微一掙扎,卻陡然感到他身子起了變化,我失聲一呼,猛然調轉了身子,道:「從來沒有男人碰過我,明天一早還要……」

    「明天一早,你好好歇著,那個地方永遠不必去!」

    我心中一動,臉卻比適才醉意翻湧時更紅,喃喃道:「既如此,那麼……那麼明兒見。」

    他抱著我的手微一加力,失笑道:「你當真當我是任你擺佈的木偶麼,這個時候你跟我說明兒見?」

    我身子一硬,暗道:「如今當真是勢同騎虎,可如何是好?」

    他慢慢放開我,牽起我的手,柔聲說:「跟我來。」

    屋外霧靄沉沉,一彎峨嵋月[上弦月是西明東暗的半圓,不是彎月。]羞答答地掛在不遠處的樹梢,林木叢彷彿罩上層輕紗。我們沿著碎石小路走了幾步,停在一座假山前,他信手拂開低低垂下的枝蔓,握住山石一角,微微向左一扳,立時聽到「轟隆隆」一陣響動,眼前豁然一亮,再往裡看,竟是個四四方方的石室。我被眼前這奇景驚得瞠目結舌,下意識地往前跨了一步,腳下頓覺軟綿綿的,向下一看,滿地雪白,身周茉莉花香暗暗浮動,微一沉吟,方知這一地雪白竟全是茉莉花瓣,連同南邊靠牆的一塊青石上也被鋪了厚厚一層。這青石板想是平日當做床榻小憩之用,正中隨意搭了張狐皮。他輕輕帶上石門,「砰」的一聲響動過後,再處於這石室之內,便似與外界全然隔絕一般,我想起兒時自己也有一方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天地,而這裡顯然是屬於他的。石門雖已緊閉,室中光線卻並不暗淡,四面的青石壁光潔如鏡,猶如刀削,懸在北壁的夜明珠光芒四射,再經四周石壁反射,頓覺各處皆亮。

    石室正中設一張紅木桌,桌上擺了丹青畫具,旁邊畫卷半開,我走近案邊,忍不住往畫捲上瞟,只見畫的是個妙齡女子,這女子身著紫衣,頭髮束成馬尾,身後負個包袱,幽立水邊,彷彿要遠行,眉頭輕蹙,似帶幾分彷徨,又有幾許倔強。我想起出走的那一晚。輕輕將畫紙捲起,放下。又去拿散落在室中各處的卷軸,展開,放下,再展,再放,那上面畫的似乎都是同一個女子,亦喜亦憂亦顰亦嗔……

    我回首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嘴唇動了動:「你是想到要與我長訣,才將我畫下來留個念想麼?」

    他幽幽地道:「原也沒想這麼多,只是隨意畫了幾幅,卻沒料到畫出的都是同一個人。」話到此處,他略頓了頓,「十四弟的心思我不是不知,而這確是個千載良機,若說那幾日從未動過將你送過去的心思,當真是花言巧語騙你。自古以來,謀大事者向來不拘小節,最忌兒女情長,可這念頭只消在腦中一閃,我便立時難受不已,此後之事更是萬分不敢去想,只覺得心頭像被放了把火,繼而變得空落落的,在我心裡你總是不能替代的。」

    此番話在我聽來,雖與往日想像過的甜言蜜語相去甚遠,細味之下卻也是句句發自肺腑,以他的性情,又豈會如同旁人一般巧舌如簧,直哄得人恨不得立時不計前嫌,同他和好如初,立誓永不相棄?我並不是喜鑽牛角尖之人,世間又有甚麼比坦誠相告更彌足珍貴的?一閃即過罪惡念頭實在不足以怨怪任何一個人,而他心中掙扎為的又是誰?

    想及此處,我胸口登時一鬆,壓在胸前的千鈞巨石已全無影蹤,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感動。我朝他笑了笑,低聲說道:「我實在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他愕然抬頭,彷彿在揣測我話中之意,見我確是一片至誠,絕無他意,又問:「你不難過麼?」

    我搖搖頭,巧笑道:「只怕你十四弟要讓你難過,今後又要給人嚼舌頭根子啦。」

    他微露笑顏,似是早有所料,卻滿不在乎,只輕「哼」一聲,便側身坐到案前,凝神托腮,怔怔地望著石壁發呆。我心中一疑,隨即想起自己衣冠不齊,便想趁機撤身離去,抬眼卻見四周光溜溜的青石壁如同鏡子一般,鬢影重重,春光乍現,那又虛又幻的影子不是自己,卻又是誰?

    我心思一閃,臉上熾熱透至耳根,垂下螓首,輕輕道:「我要走了。」

    他起身疾奔幾步,擋在我身前,雙臂微展,便將我摟在了懷裡。他身體的變化引得我心口一蕩,忍不住低哼一聲,赧然道:「你不放我走,我……我恨死你了!」

    「我不信。」一語方歇,他的唇又迫過來,一雙手早不再滿足淺嘗輒止的輕觸,一路逶迤,直到探究到躲在衣內的曲線。我驚呼一聲,臉紅心跳地張開眼,卻見他要將那件僅存的外衣扯將下來,「胤禛,你……」話未出口,那外衣已翩然落下,我驚恐地瞥他一眼,正欲掙脫他的懷抱往後退,卻腳下一滑,不由自主地向後倒,他嚇了一跳,長臂一擋,將我撈回來,被他抱個滿懷。我驚魂未定地倒在他懷中一陣低喘,餘光一掃,正對上他肆縱的目光,嬌嗔道:「看夠了沒有?」

    他微帶喘息,噤聲不答。我臉上一紅,正欲蒙他的眼,卻被他捉住雙手放到胸膛上,我的手抵著他結實的胸肌,一時忘情探了進去,從肩膀撫到腰背。他慢慢放開我,眼神忽變得深邃難測,雙手開始解自己身前的衣紐,我心中一顫,只覺得霞燒雙頰,卻不願將頭扭轉,以前從未想過自己會被另一個人的身體吸引,靈魂似已游離出竅,只得半閉著雙眸,終究還是抵不住情愛交纏,心醉魂銷,直覺得身軀乏力,立時便要軟倒在地,他伸臂一抱,將我摟了個結實,彼此親密無間。我軟滑的曲線漸漸在他身上悄然綻放。羞怯慢慢褪去,彷彿世界早已被情愛所蠱惑,瀰漫了夢的迷香……

    我躺在他身邊,枕著他的頭髮,暗暗將遺落在青石榻旁的香包捏在手心,那香包秀得精緻,豈能是我的?內中青絲挽成同心,散著陌生的香氣,那氣息像毒蟲一般鑽入我的骨髓,讓人有一瞬的暈眩感。青絲綿綿,「情絲綿綿」,古代女子慧黠的信物,我這現代人又何必要懂?。

    「你……還好嗎?」他的聲音慢慢升起。

    我調轉了頭,笑了笑,腦中想的卻是張愛玲的話:「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我苦笑道:「你說我是白玫瑰還是紅玫瑰?」

    我此時的心事他哪能猜到分毫,以為那不過是他平日最熟悉不過的嬌憨依戀,便笑著拂了拂我耳邊的亂髮,反問一句:「你說呢?」

    我思緒起伏,心中悄然一歎:「這酒真不是好東西!」

    他陡然撥轉了頭,揚眉輕瞥,怫然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我會是你最後一個女人麼?若不是,這一夜纏綿不如就此忘了,萬不要讓我找到離開的理由!」我愕然搖頭,語氣虛弱得彷彿隨時要昏厥一般。

    「我會想你的!」他突然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我也是!」我頃刻被悲傷攫住了呼吸,每一個字都彷彿一把尖刀,剜著我心口最柔軟的部分。

    第二日醒得遲,待張開眼時,枕邊人已飄然離去,榻上餘溫尤在。昨晚的夢很多,我雙目紅腫,枕頭淚濕了大片。

    正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穿衣打扮,忽而發現頸上吻痕淡淡,想及昨晚的溫情纏綿,心情陡然好了幾分。眼波流轉間,看到桌上有枚碧玉,似曾相識,拿來細細端詳,不禁暗暗稱奇,這玉似是十四阿哥幾日前送來的,玉上紋路清晰,不難分辨是個「眉」字,原以為丟了,如今卻失而復得,冥冥之中似是早有安排。我唇邊淡含笑意,想到胤禛又將它送了我,如此以來,這玉中情意便大為不同了,我更須好生珍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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