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11章 賭徒的眼睛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劉禹錫《竹枝詞》

    次日一早,神清氣爽地清點賺得的銀子,心中大為雀躍,數目遠遠超出了置辦冬衣的用度。只是這冬衣早已有人雪中送炭,如此貼心的禮物,卻之不忍。既收了,另行購置無用,不若挪置他處,至少換得個驚喜也好。沉思片刻,踱到庭院裡,採擷了一捧捧白色花瓣,這花瓣溫潤潔白如凝雪般怒放,如今謝了,那抹淡香仍執拗地不肯褪去……

    半日後,纍纍串串的花瓣神奇地被萃取了芬芳,全部結晶在我手中這半透明的瓷瓶中,瓶身雖全無曲線,卻更似「CHANEL」一貫奢華簡約的風格。輕輕把它收進懷裡,提步回房,卻見房中大大咧咧坐著個人,那人獐頭鼠目,一腳登住凳子邊沿,一腳隨意顫動,皮膚黑糙,遠看竟猶如一隻攀援動物,不禁暗自詫異,人類返祖現象果真不只現代有之,幾百年前似乎更為普遍,如此看來達爾文古猿進化論的科學性,被眼前這活生生的事例驗證無疑了。

    我輕歎一聲,大概猜度出那人的身份,想來這副地痞像兒當是從前的展眉那好賭的叔叔了:

    「叔叔,來了怎的不打個招呼?侄女也好招待一番。」

    他嘿嘿一笑,輕佻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嘖嘖歎道:

    「多時不見,侄女出落得如同變個人一般,哪個男人見了不流口水?難怪四爺喜歡。」

    「叔叔,您還是先擦擦嘴吧。」我順手遞上帕子,斜睨著眼前這變態之徒:

    「侄女的月錢還未發下來,您這回怕要是白跑了。」

    「不礙的,攀上四爺這棵大樹,就是咱們爺倆一世的榮華富貴,那幾個月錢又有甚麼打緊?」

    我翻個白眼,心中的鄙夷立時又增幾分,心道:若是四爺將來成了九五至尊,這猴子素好上樹,恐怕做皇親國戚的念頭也會萌生出來。若真如此,不如狠狠給個教訓,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絕了這門親!

    正暗自運籌毒計,忽聽得門口腳步輕緩,回眸一瞥,立時慌了神,竟是胤禛:

    「怎麼,有客麼?」

    我趕忙立起身,「四爺」二字還未叫出口,便被他示意堵了回去。我那叔叔見他衣著樸素,神情倨傲,居然連眼皮也未抬,我朝胤禛歉然一笑,心中又是憤恨又是羞慚,語氣頗為難堪:

    「您有事麼,怎麼……」

    他淡然一笑,坐在桌前,全無離去之意:

    「原也無甚要事,如此看來倒是你的事要緊。」

    叔叔呵呵一笑,一副「自來熟」的猙獰面目:

    「在下是展眉的親叔叔,聽說我這侄女深得四爺賞識,可惜偏生不開竅,若是想開了即便混得個侍妾也是一世的榮華,您常在她身邊,也當替我勸勸才是。我這侄女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到時必忘不了您的提點之德……」

    「叔叔!」我悻悻地打斷了他的話,語氣頗為生硬:「這種話虧您說得出口,莫不是今早讓豬舔了?」

    「嘿!你個小蹄子,罵人不帶髒字,就不積點口德?」他漲紅了臉,萬沒料到一段時日未見,侄女居然性情大變。

    「侄女還不是和叔叔學的?」

    「你就不怕我把你贖出來,賣到妓院去?」他惡毒地威脅道,眸中竄起兩道陰鬱的光。

    我沉聲一笑,狠聲說:

    「別拿那地方嚇唬我,我會蠢到拿自己的血汗贖身,再把自己賣到妓院去?即便叔叔這般被豬舔過的貨色也斷不會幹出這等蠢事?」

    「你……」他面色灰白,又自知理虧,竟一言未發。

    「算了,」胤禛插言道,「小眉一向口不擇言,卻是個不壞的孩子。」

    「孩子?」我在心底驚呼一聲,轉眸看向胤禛,神情大為忿忿,道:

    「這位大叔言重了,小眉不敢。」

    瞬間變換的稱謂並未給我帶來幾多甜蜜,我只是心中盤桓著「孩子」二字,久久揮之不去,直到在桌子底下被他狠狠捏了手背一把,才漸漸釋懷。只是那聲「大叔」叫得甚是惱人,迎著他怨怒的目光粲然一笑,見他斂了怒容,試探著輕觸他的腳,直到他眸中含笑才敢確認方纔的怒氣早已煙消雲散。

    「叔叔,您若是沒別的事,不如到外邊將門帶上如何?」我竊笑道。

    他緩緩起身,果真提步朝門外踱去,我同胤禛相視一笑,本以為這樣便可打發這瘟神,不料他中途折返,穩穩地回身坐下,冷笑道:

    「小蹄子這點伎倆便想騙得叔叔麼?叔叔吃這行飯半輩子,也算得歷經風浪,難不成為的就是在你這陰溝裡翻船?嘿嘿,如此千方百計下逐客令,你們這番眉來眼去的私情休想再瞞得我老家雀!」說罷,瞇眼斜睨胤禛,口吻中竟帶了幾分苛責:

    「虧我之前還要你好生勸她攀上高枝,當真是瞎了眼,想來你不橫加阻攔便謝天謝地了!」

    胤禛不怒反笑,慢聲道:

    「你這侄女向來聽不得勸,若真聽了,恐怕四爺也不會喜歡!」

    「我這侄女論容貌也算得人中極品,必定不輸於府裡的福晉格格,若說入不得四爺的法眼,便是打死我也不信。」他雙眼翻白,大為不以為然。

    「叔叔,夠了!侄女並無攀龍附鳳之意,想來這裡也被你搜括了一遍。既無所得,還是早早回家去吧!」我一忍再忍,暗自計較若是他連這最後通牒亦置若罔聞,就休怪我無情了。

    「呵呵,好侄女,若是他先走,叔叔必定不留!」他信手朝胤禛一指,神色甚是不恭。

    我心中之火立時燒到眼底,冷聲說:

    「事已至此,不如今兒誰也別走,侄女好好陪叔叔賭上一把如何?」

    「怎麼個賭法,賭注又是甚麼?」他登時兩眼放光,一掃滿臉的頹廢之氣。

    胤禛饒有興味地隔岸觀火,眸中閃過一絲狡黠,我淺笑著瞥他一眼,摩拳擦掌道:「先說賭注,只要是叔叔的家當盡可作注,若是輸了,咱們這份親情也可抵押,今日定要作個了斷!」

    「算你狠!就依你,只是你押甚麼?」

    「我身上還有些積蓄,若輸光了,便把自己押給你,今後惟你命是從便是,如何?」話音一了,從懷中摸出銀子,拋在桌上。

    「好,一言為定!賭法你定便是,休得說叔叔欺負你。」

    「卻之不恭!賭法簡單之極,一人五隻骰子,搖好後不得再動,隨意報出點數,如兩點一個,兩點兩個……兩點五個,每人輪流報數,直至不被對方取信,雙方開盅,若報出的點數屬實,對方輸,若報出的點數虛,對方贏。」

    「有點意思。」

    我呵呵一笑,道:「想必這骰子叔叔應隨身攜帶吧。侄女身邊沒有這東西。」

    他嘿嘿一笑,變魔術般擲出了賭具,整整十個,不多不少。我暗暗吃了一驚,這般純熟的技法怕是只在電影裡見過。幸而我選擇了猜骰子,賭的只是膽識。胤禛輕輕拽了我的衣袖閃到角落,輕責道:

    「小眉,萬沒料到這般玩物喪志的玩意兒你樣樣精通,若是連帶把自己也賠上,可如何是好?」

    我微一拱手,轉眸看他,神情頗為無奈:

    「下不為例,今兒實在沒別的辦法,不得以才想得這般投其所好的招數,與這種人劃清界限不如趁早!」

    我見他雙眉深蹙,握了握拳,似乎已是勝券在握,巧黠道:

    「只要四爺事後不追究府中賭博之事,小眉自然有如神助。」

    「兩位可說完了?」耳畔陡然傳來迫不及待的催促之聲。

    我應了一聲,逕直踱到桌前,坐下身。幾個回合下來,對手節節敗退,盡吃了急功近利的苦頭,卻偏生不信邪,賭注愈下愈大,十足的賭徒本性。這般簡單的智力遊戲似乎有極大的魔力,我報點數之時表情甚是豐富,喜、樂、嗔無所不有,胤禛坐在我身側,緊緊貼著我的腿,我們宛若聯體人一般相互感受著彼此的真實,他淡淡欣賞著我蹙眉嘟嘴的細微動作,那份專注時常令我心旌搖蕩,彷彿輸與贏僅是談笑間的一場清夢而已。

    又過片刻,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神情誤導,最終徹底擾亂了對手的思慮,如今他的賭注所剩無幾,仍執拗地不肯放棄翻盤的最後一絲希望,他的冷汗漸漸侵透厚重的衣衫,滿口醃雜市井俚語,我不禁惱了,譴責道:

    「叔叔,嘴放乾淨點!」

    他淡掃我一眼,附身探到桌下拾起劃落的骰子,起身時盡帶了滿目輕佻:

    「這桌子底下的勾當怕是不比叔叔嘴上的工夫差吧!」

    我心知他是在譏諷我們隱藏在桌下的身體靠得太近,似乎早逾越了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義底線,臉頰泛紅,氣道:

    「非禮勿視,叔叔就不怕壞了手氣?若是再輸,恐怕這便是侄女最後一次這般稱呼您了!」

    「呸呸呸,若是輸了也是你這小妖精咒的!」

    不到半個時辰,果真事隨我願,最終以他的崩盤告終。我飛快地備好文房四寶,寫下文書,先行摁上手印,順勢遞將過去。他呆呆望了半晌,似乎不敢相信不到兩個時辰便輸得孑然一身,眼瞳甚是呆滯渾濁。

    「自作孽,不可活。」我心歎道。

    「叔叔日後好自為之,恕侄女不能再盡孝道。願賭服輸,還望您成全!」說罷,捧上紅泥,執了他的手指輕輕一沾,使勁按了下去。

    我暗舒口氣,小心收藏了,哂道:「還需為您再謄寫一份麼?展眉願效犬馬之勞。」

    「看來還是你狠,今兒算領教了!」他有氣無力地撂下句狠話,起身便走。

    我好心送至門口,萬沒料到他陡然回頭,五官陰惻扭曲,還未及反應,便被狠狠推了一把,下意識地四處亂抓,手肘撞到門板,淤青一片。我氣得捶胸頓足,卻感手足俱疲,再也挪不動半步。胤禛悄然踱過來,扶了我一把,笑道:

    「人家已被你贏了家當,總要出了這口惡氣不是?何況像你這般巧詐的女子,本以為無人能治,卻一時大意,被他稍稍作弄一把,也算得個教訓。」

    我的氣消了大半,想及此番目的已遂,也算得功德圓滿,輕聲道:

    「既然四爺答應不治賭博之罪,小眉定會念您的好處,給您個驚喜!」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