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10章 愛的籌碼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舒婷《致橡樹》

    轉眼入了暮秋,百年之前的北京,彷彿不似現代那般乾澀,幾日來連降秋雨。常言道一層秋雨一層涼,天氣漸冷,身上的衣衫卻日漸單薄,不知從前的展眉日子是怎生過的,竟無一件像樣的裌衣,即便收入微薄,亦不至勤儉至此吧。本冀望她不擅裝扮,應存下一筆不少的私房,萬沒料到掘地三尺,居然連個銅子也無。無意中聽小林子提過幾句,才知這展眉每月省吃儉用的血汗錢全無私捐獻了好賭的叔叔,小林子幾番暗示規勸,她均不置可否,十足的「虛心接受,堅決不改」,著實令人恨不得,惱不得。這所謂的叔叔愈發得寸進尺,每月必定按時領取「工資」,少一文也要大吵大鬧,若是趕上過節,連「獎金」也要搜刮了去。

    自我穿越以來,只領到一個月的月錢,萬沒料到這不速之客早買通了高總管,高總管知道他的底細,便悄悄放了進來,只可惜我的「革命警惕性」尚顯稚嫩,整整一個月的血汗被他盡數搜括了,直恨得咬牙切齒,發誓日後定要他連本帶利吐得乾乾淨淨。只是原本想置辦件冬衣,如今看來幾成泡影。本打算向小林子借錢,卻實在開不了口,年紀輕輕不得已做太監的,想來必定有難言之隱,負擔不輕。我素來愛美成性,一再堅持寧缺毋濫,最近實在有些受不住,十二分不情願地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裌衣,袖口已毛了邊,常常捉襟見肘,萬分打擊我的自信心。

    那晚,正給四爺倒水,遞過去卻不見來接,狐疑的抬眼一瞥,卻見他皺眉盯著我的指甲看。我立時想起自己白天百無聊賴,便將指甲修剪一番,繪成了黑色,下意識將手一縮,胡亂解釋道:

    「白天不小心被門擠了。」

    四爺見我臉不紅、心不跳,滿口胡唚,沉聲一笑,譏諷道:

    「十指均被擠成這樣,倒是難得的奇觀。只是這也太妖艷了些!」

    我心下頗為尷尬,正不知如何應付,便想暫且岔開話題,說道:

    「四爺這幾日彷彿睡得不安穩,奴婢聽說喝水時若將頭低下,便有治療失眠之效。」

    立在身側小林子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低聲說:

    「眉姐姐你彷彿記錯了,這辦法是治打嗝的。」

    我「咦」了一聲,轉眼見四爺屏住笑意,一副看你如何收場的神氣,靈機一動,笑道:

    「小林子此言差矣,你若是打嗝,晚上可睡得好?」

    小林子低頭想笑,卻有所顧忌,一時之間白臉憋成了紅臉,幸而此時四爺示意他下去,這才敢轉身掩嘴退到門外。

    四爺眼中飽含的笑意漸漸轉成寵溺,順手一拉便將我拽到懷中,我身上一暖,抬頭望去,卻見他濃眉微斂,輕斥道:

    「穿這麼薄?」

    我心中一酸,低聲答道:

    「現下穿的已然是最厚的了。」

    他輕歎一聲,放開了我,逕直走向床榻,這一晚彷彿倦得緊,不消片刻便已安然入夢,一夜再無閒話。

    次日一早,朦朧中彷彿瞥見一件簇新的冬衣,袖口裝飾的裘皮尤顯華美,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恍然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生怕只是幻想,抱在懷中的溫暖漸漸令我感到這確是真實的觸覺,而非天堂的聖歌。冬衣是誰留下的自然毋庸多言,我小心翼翼地收納起來,溫暖早已滌蕩了通體。生存與毀滅,在這個時代似乎僅僅維繫於一件冬衣,我猝然意識到生計的重要,總不能如同「出師未捷身先死」這般悲壯吧。

    幾日來,一直絞盡腦汁盤算如何能在極短的時間弄上一筆錢,私下將自己的才能一一列出,似乎只可怡情,難以維生。古人精於琴棋書畫,我的此番本事糊弄現代人尚可——琴,只認得五線譜,宮商角羽徵一竅不通,確是個「五音」不全之人,鋼琴雖彈得不錯,卻眼睜睜換不來銀子;棋,若是擺上盤殘局,怕是連夏日的衣衫也要輸得精光;書,雖尚欠些火候,卻還拿得出手,三百年後若是在八寶山擺攤做個晚聯專賣,混個「小康」大概也非難事;最後是畫,不提也罷,料得古人萬萬不會掏銀子裝裱漫畫。

    想來頗為無奈,自己無用的本事無數,真正用得著的惟有「書」一樣而已,於是代寫書信便成了我在府中的第一份兼差。可惜所謂等價有償似乎只是現代人的理念,儘管賺得的銀子不多,我的名聲卻就此毀了。府中侍從大多不通文字,有求於人必定諂媚逢迎,全然沒了算計同僚時的心狠手辣,自然認定這代寫書信無非是帶有某種互助精神的人道主義援助,此番天真的幻想一旦被打破,氣急敗壞便是大多數人的反應。只是府中略通文墨之人清高孤傲,不屑於為人代寫書信,府外邀人銀錢不菲,況且,本人擅寫情書,往往聲情並茂,文辭熱烈亦不失含蓄,當真是年輕侍從們一籌莫展時的一劑良藥。很快我便成為夾縫中險中求勝的最終受益者,兼差不足七日,背後雖多了白眼,卻大有壟斷之勢。時至今日,直感覺在自己的字典裡最受用的便是這「壟斷」二字,其中蘊涵的真個是源源不斷的財富。

    忽然感到留指甲對整日筆耕不輟之人著實不便,只得忍痛修剪了精心塗抹的彩繪指甲,卻被剛進門的小丫頭看個正著,我將她滿目艷羨盡收眼底,立時便有了盤算,破天荒無償地將她的十指重新粉飾一新,輕而易舉成就了自己的第二份兼差。

    這一日,正在房裡等四爺回府,見四下無人,又覺時間寶貴,便側身坐到桌前忙碌起來。苦思冥想間,忽聽得門口有響動,將信箋順手扣在桌上,趕緊起身迎將出去。在主子眼皮底下「走私」畢竟不妥。額頭冒了汗,信手一擦,卻聽隨行的小林子「撲哧」一笑,我嗔他一眼,不明就裡,又不便發作。

    「你是屬花貓的麼?」四爺似笑非笑地凝神看我。

    我下意識側眸朝鏡中一瞥,愕然大驚,大概手上殘留的墨汁擦汗時帶到了臉上,如今確是像極花貓。我無奈攤開雙手,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他微一頷首,示意小林子退下,既而上前一步,執起我的手細細端詳:

    「你的指甲呢?」

    「剪了。」

    「捨得?」

    我試圖將手輕輕抽回,卻被他攥得緊緊的,無奈道:

    「比起挨餓受凍區區指甲又有何不捨?」

    「那東西你沒收著?」他低低歎息一聲。

    我自知他指的便是那件冬衣,粲然一笑:

    「喜歡的東西自然要小心收納。」

    他眉頭一舒,語氣陡然輕鬆不少:

    「燃眉之急既然已解,何苦再費力奔波,剪了指甲偷偷摸摸幹那些營生?」

    我暗暗驚道:

    「這背人之事怕是連一時也瞞不得。」不由萬分沮喪,試圖揣測他眼中的怨怪,卻聽他續說:

    「這雙手看似纖柔,實則強悍,確是不同於凡品。」

    「只是沾滿銅臭,如今已淪為金錢的奴隸,雖不缺吃少穿,亦不肯放手,為的只是純粹的樂趣而已。」

    「朱夫子存天理,滅人欲,如今看來,這人欲注定是難滅了。」

    我深深凝視他的黑瞳,歎道:

    「人欲不滅,亙古不變。這本是最原始的殘存,為何費盡心機扭曲得不似自己?」

    「之前你說我信佛是想以靜制動、不爭而爭,其實只對一半。佛家信緣,認得你必是緣定三生,從前欲超脫五欲塵勞而不可得,你我初見之時,我便超脫了五欲塵勞,說了心中從不曾對人言明的話。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我說了,卻也未必是錯。」

    他漸漸放鬆了手上的力道,輕輕摩挲著我修剪過的指甲,指尖滲透著溫柔的熱度。如此消磨片刻,他似是忽然想起甚麼,柔聲問道:

    「剛剛寫了甚麼?代寫書信無非傳話而已,何至於眉頭緊鎖?」

    說著,他便饒有興味地翻開反扣的信箋,我陡然想起這信是代人起草的情書,顧不得臉紅心跳下意識地便想奪過來。他輕輕一閃,讓我撲了空,瀏覽一番後心安理得地納入懷中,笑道:

    「萬沒料到你這花貓文采不俗,確是難得一見的香艷文章。」

    「這又不是寫給你的!」我一時心亂如麻,只想不要真的被他霸了去。

    「我從未說過這是你寫給我的,此話倒有幾分此地無銀之意了。」

    他促狹心起,卻一語中的,輕而易舉道破了這文章的靈感之源。他陡然斂起笑意,正色道:

    「以後莫要再代人寫這東西了。」

    我怔怔點頭,暗自思忖他話中含義,莫非只是出於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恐怕睿智如他尚不明瞭現代文明締造出的專業詞彙;抑或是為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愫所羈絆,不願同別人共享那些實際是說給自己的情話?想到此處,我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耳畔陡然響起了孫中山的箴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定定神,朝他嫣然一笑,盤算即刻回房好好洗把臉,卻見他不知何時打濕了帕子,遞到我手裡,我杵在原地,神智有些恍惚,只能憑直覺胡亂擦拭一番。他輕歎口氣,眼眸中隱含幾分疼惜,索性拿過帕子輕輕替我擦拭起來。我在心底歡呼一聲,閉上眼,享受著這獨一無二的寵愛,心裡已悄然改變了他的稱謂,叫他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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