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9章 天階夜色 (2)
    我輕輕踱到門外,靜靜體味久違的孤獨,卻揮不去這個慢慢走入心裡的人,橫亙百年的歷史長捲上有過他的存在,而我要的他給得了麼?若我輕許承諾,錯失韶華,賠上一世的眼淚又當如何自處?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八九,惟有失意最最奪人心魄。

    我瞇起雙眼沐在月光裡,秋風撫頸有如愛人的手一般,身子未動,心卻已杳然飄遠,想「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想行萬里路,騎最快的馬,飲最烈的酒,而閉上眼便能聽到他的呼吸……即便這一日要我以性命來賭,也絕無遺憾。

    思及此處,我深歎了口氣,頓感眼前迷霧已散、豁然開朗,凝眸處滿是茉莉,心念微微一動,未料到他居然是個愛花之人,宋人劉克莊那句「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便是讚美茉莉的詩句,這茉莉果然稱得「人間第一香」,花瓣素雅,冰姿玉蕊,暖風一蕩,白了滿地。深居瀟湘的林妹妹怕是又要感傷一番「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了。我自無這份雅趣,開始擺弄起這一地嫵媚的花瓣,漸漸手足酸軟,信手拿來一段折枝,以花為紙,隨意寫著字。今晚心情頗佳,想起龔自珍,手中握的折枝彷彿變成了氣貫江湖的長劍,胸中激盪的只是那句「功高拜將成仙外,才盡迴腸蕩氣中。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寫在花上,彷彿書盡了江湖兒女命懸一線的情愛悲歌,尤為美艷淒涼。

    「『美人如玉劍如虹』,好氣魄!這是你寫的麼?」

    夜深人靜,忽然升起的聲音把我嚇得不輕,蹙眉一瞥,卻是四爺。

    「四爺,您不是歇下了麼?」

    「白天走了困,剛剛歇了片刻,現下倒精神了。沒成想立了秋,天氣反而燥熱,這秋老虎果真不容小覷。這詩……」他走近一步,凝神看著地上的字。

    想及龔自珍這位道光進士於康熙朝來說只是後人,學識淵博如他,卻並不知曉。我掩嘴一笑,不敢買弄,淡淡答道:

    「只是奴婢兒時聽人口授,如今也忘了這句的出處,並非出自奴婢之手。」

    夜風習習,驀然蕩散了潔白的花瓣,回復了一地雪白。我暗舒口氣,繼續道:

    「四爺,夜深了,回吧。」

    他並未答話,躲在迴廊的簷影裡,從容地坐下身,我立在旁邊,拿了扇子輕輕打著。

    「寫這樣詩,莫非你還想做江湖女俠不成?」他半開玩笑地抬眸看我。

    我乾笑兩聲,答道:

    「奴婢聽人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奴婢暫時未遇大不平,不會使劍,至於小不平,有酒、有筆足矣。」

    「女子胸襟若此也算難得,難道平生只恨不是男兒身?」他眸中滑過一絲笑意。

    「奴婢覺得女子也有女子的好處,倒是從未抱怨過。」

    「尤其是美艷絕倫的女子。」他猝然插言,彷彿話中有話。

    我微一聳肩,隱隱覺得不悅,卻並未繼續探究此番暗示,只覺得自己被蚊子折磨得不輕。左手食指剛剛被狠狠叮了一口,立時紅起來,攥著扇子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直感猶若百爪搔心,難過非常。本想換右手打扇,卻見他一直低頭冥思,全然不得空隙,我的汗不經意滴落下來,揮袖一抹,順勢換上右手打扇。左手狠狠在背後蹭了蹭,方解心頭之恨,再看時指頭已高高腫起。

    轉眼已近一個時辰,我是個左撇子,右手力道早已耗盡,愈發沉重。期間他一語未發,卻並不似先人說的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這兒甚麼也沒發生,恬淡安寧的夜,除了右臂的酸楚,竟是如此閒散。

    我最終仍未受住煎熬,決定在右臂殘廢之前徹底解放它,換上左手。他稍稍抬了頭,一眼瞥見我指頭上的紅腫,唇角微牽,似攙雜了幾許幸災樂禍。我被看得頗為難堪,率先開了口:

    「看來奴婢是個討喜之人,連蚊蟲也給奴婢戴上了戒指,而且這紅寶石尤為珍貴。」

    「這紅寶石只怕做主子的也無福消受。」他出其不意地回了一句,話卻著實惱人。

    我倦得緊,暗暗挪挪身子,只覺得僵得時間太長,萬分想坐上一會兒。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指指身邊,示意我坐下。我一時間顧不得規矩,尾音方了,便結結實實地坐下身,打算先爽上一把,至於罪與罰之事只得暫置腦後。

    「你倒是不跟主子客氣麼?」他側眸看我,調侃道。

    我粲然一笑,早已揣摩出他語氣中並無責備之意:

    「主子一言九鼎,何況奴婢實在倦得緊,也顧不得白日的規矩了。這規矩向來防小人不防君子,奴婢自問還算勤勉,如今便一門兒心思相信四爺不會責罰。」

    「聽你如此說話,確是比人前欲言又止來得爽快。不如今晚將以前的未盡之言一吐為快,爽快到底如何?」

    他凝視著我,眼底淡淡浮起一絲玩味,似又夾雜了一抹深刻的孤獨,這絲絲縷縷的情緒便是史書中這位陰戾霸氣的帝王殘存的幾許溫情麼?歷史上沒有記載,而我——會記住!

    我緩緩吐出口氣,對他對視,加快的心跳恰似一縷素手拂過的暗香,只盼在燦爛中昇華成永恆,留住這從未來過的感覺。他的臉攪亂了我殘留的理智,月黑風高掩護下的坦誠更為真實,我微一遲疑,漫不經心地開口便問:

    「既然四爺要奴婢暢所欲言,奴婢倒是有個問題萬分想問,憋在心裡實在難受。四爺愛花,是博愛群花,還是只賞茉莉?」

    「茉莉香純,自然最愛茉莉。」

    我怔怔點頭,凝望著他的臉漸漸走了神,陡然冒出句話來:

    「我也愛茉莉,淡雅芬芳,俊雅卻不造作,就如同四爺一般。」

    「這算讚譽麼,將男人比做花倒是新鮮得緊。」他揉揉眼,聲音增了幾分柔。

    「茉莉有何不好,淡而不妖,正是花中之冠,這般讚譽還不夠麼?」

    我定定神,甚是後悔自己坦誠過頭,從前聽說過若欣賞一個男人,讓他知道便是最大的失敗,如今毫無保留地當面講明,當屬失敗中的失敗。事已至此,後悔無用,我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無奈愈描愈黑,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演講欲漸漸虛脫,最終在他灼灼的注視下放棄了詭辯,歎道:

    「四爺,還是您說吧,奴婢唇焦口燥,有些渴了。」

    他抿嘴一笑,指指不遠處涼亭石桌上的茶壺,我立時起身,朝石桌疾奔過去,邊往回趕邊徑對壺嘴大灌了幾口,頓感清爽異常,待回到他身邊,才想起眼前這位主子一晚上也未沾一滴水,只是這壺茶怕是不敢再端上去孝敬,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信手接過,照方抓藥,也對著壺嘴喝下幾口,抬頭見我滿目錯愕,淡笑道:

    「人前是規矩,夜深人靜之時哪兒還有那麼多講究!」

    我相和一笑,接過茶壺,盯著壺嘴怔了半晌,早因如此親密的間接接觸想入非非,胸中情意綿綿,臉不禁泛了紅。低頭嬌羞間,卻被他捏了下巴,漸漸感到臉頰發燙,輕輕別過頭,顫聲岔言道:

    「奴婢的鵝蛋臉很好,不敢勞駕四爺捏成狐狸臉,還請高抬貴手。」

    他陡然放鬆了力道,輕歎一聲:

    「我幾番暗示你究竟是不懂,還是裝不懂?以你這般無所畏懼的剛直性子,若無主子眷顧,便不怕有朝一日性命不保麼?」

    我驀然一驚,又羞又惱,心道:說甚麼主子眷顧?性命不保?我若是只想尋個靠山,繼而狗仗人勢,怕是一副奴顏婢膝,朽到了骨子裡!想到此,語氣急轉而下,冷冷道:

    「多謝四爺眷顧。如今奴婢終於參悟到四爺為何信佛,四爺是想以靜制動,不爭而爭,且屢試不爽,卻渾然忘了佛家素來不問男女之事,這道理也有行不通之處。展眉自稱奴婢,卻不甘一生為奴,若不辨青紅皂白受了四爺的暗示,今生今世便不配得到真情至意。」

    「你……」他佇立不動,垂下眼睫,投下兩片深影。

    我心中波瀾暗湧,動情續道:

    「從前見過一種紫色的花,喚做勿忘我,只消看上一眼便記下了,不只為它淡雅,也為『勿忘』這名字。我若一心一意戀上個人,也盼他一心一意待我,時刻不要忘了我,如此便夠了。」

    四爺微一側身,眸中溫情脈脈,卻不言語。沉默半晌,才聽他的聲音淡淡升起:

    「不早了,回吧,」話音甫落,便緩緩起身踏入房門,忽然轉頭看了看天色,自語道:

    「今晚的時辰彷彿過得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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