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胡適《生查子》
平靜的日子總如白駒過隙,轉眼便入了秋,京城的初秋沉靜而憂鬱,潛意識裡讓人覺得有些落寞。
這一日,高總管陡然造訪,細眼盛笑,平素極嚴肅的一張肉臉竟微現慈祥,我見慣了他的倨傲,乍看之下尤感不適,心中忐忑不已,便問:
「不知何事要勞總管大駕?」
他眉目一展,說道:
「展眉姑娘,四爺吩咐您到身邊伺候。主子催得緊,奴才們不敢懈怠,今日一早便要趕過去點卯。」
我心念微閃,立時明白他這般前倨後恭,因由只在四爺,便想隨意應付幾句,早早將他打發了,卻沒料到他立在原處,全無要走之意,臉上笑容陡顯諂媚。我心下登時明白幾分,在懷中摸索一陣,遞上幾塊散碎銀子,陪笑道:
「多謝總管提攜。」
他見我孺子可教,同我相視一笑,也不推辭,彷彿一切盡在不言。眼見他袖口輕揚,我手中立時一輕,銀子便已絕了蹤跡,待我回過神,人已跨出院門。我愣在當地,心中不禁驚歎行行出狀元,不假以時日,焉能練出這等絕技,又想起剛剛「孝敬」的銀子,心中當真是痛並佩服著。
我回屋剛收拾妥當,便有人來催。我於是不敢耽擱,立時掩上房門,匆匆跟上。甬道狹長,那日逃匿的夜裡似乎走過,今日自然不會再走暗門。果然,行到一半,便下了台階,又走片刻,終於跨進院落,被引入一間偏房,氣息還未調勻,便去訓話。訓話時間不長,內容無非是恪守本分禮制之類。正兀自困頓,忽聽得有人尖聲說道:
「展眉姑娘,你初來乍到,更要小心服侍,可聽清了?」
我抬頭一看,正是高總管在前「指點江山」,後幾字故意拖長了音調,聽來甚是尖利刺耳。我身子一凜,顧不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低眉斂目,恭恭敬敬答了個「是」字。
轉眼天已擦黑,粗略算來已有半月未見四爺,不知他過得如何,是胖是瘦?想到此處,心中忽而緊張不已,順手理理髮辮,拿來鏡子照了片刻,又徒感無趣,便在房中閒轉。這房間只有四爺獨住,陳設中規中矩,遠無想像中奢華,威嚴有餘,卻略顯冰冷。轉眼瞥見散落桌邊的《三國誌演義》,便信手翻看幾頁。
門口腳步輕緩,自遠而近,我神情一震,知道他已然進院,便垂手立在門口,一會兒工夫,便看見雙皂靴在我身前停了片刻,既不進門,也不轉身向後退,我心下甚疑,抬頭一望,卻見四爺眼波暗湧,正望著我。我心中思潮起伏,但覺四爺本是個蔑禮法、尚自由的至情之人,卻偏以冷漠示人,平素將本性隱藏極深。怔仲間,眼底陡然湧上薄薄一層霧氣,彷彿這十幾日如同幾年般漫長,平素刻意隱藏的惦念之意此時一擁而出,顧不得掩飾,深深陷在四爺眼底的兩潭秋水中。
四爺蔚然一笑,向前挪了幾步,抬起右臂,我微微一愣,立有所悟,伸手輕托,他掩在袖中的手慢慢移動幾寸,反手一握,繼而伸開手指與我十指一一緊扣,神色淡定如常,手上力道卻極大,我此時氣血上湧,忽然想抱抱他,再問一問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是愛還是不愛?但覺身後彷彿有人,便三緘其口,心中甚為失望。
行到內室,周圍一干人便駐足在外等候吩咐,屋中只有我與他兩人。四爺側身坐在床榻上,卻不肯放開我的手,低聲問:
「這幾日想我沒有?」
我正要點頭,餘光一瞥,但見他面色慵倦,漠不關心一般,全然不似情愫湧動之人,略作尋思,答道:
「四爺若不想何必強迫奴婢想,四爺若想……」
「若想又如何?」
他早知我刁蠻成性,只是巧言誘導,卻不生氣。我看他一眼,本想據實以告,告訴他自己不是不想,卻不知他的心意。我此刻對情愛僅流於「合則來,不合則去」的認識,長痛不如短痛,這般含蓄地拉拉扯扯,著實磨煞人。正想開口,卻聽得門口有響動,那人試探著喚了句:「四爺」,我微微一歎,立時掰開他的手立在床榻一側,他面含慍色地斜睨我一眼,也是一歎,見門口站立的正是小林子,便問:
「可辦好了?」
小林子面色通紅不敢抬頭,只說了個「眉」字,便語音微頓,略作沉吟後才繼續道:
「四爺,展眉姑娘的東西已收拾妥當,今晚便可依主子吩咐在外室安置。」
我登時一驚,轉眸看向四爺,陡然插言道:
「四爺,這怕是不合規矩吧,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他微一垂首,示意小林子退下去。小林子一反常態,並未照規矩徑直後退再行轉身,而是先調轉了身子,疾步向外走。四爺見他如此行事也不以為意,從容起身,用手指輕輕托起我的下巴,瞳孔忽然在我眼前放大了數倍,失笑道:
「『男女授受不親?』若非我親耳所聽,如何也想不到這話會自你口中說出來,像你這般受不得約束的女子,也動輒以聖人禮法說人?從前知道你個性刁鑽,私逃、傷人、出言不遜……樁樁件件都是大大越禮,卻未作追究,任由你胡鬧下去,如今你口口聲聲說不合規矩,便不嫌害臊麼?」
「這……」我被噎得啞口無言,卻半點不肯妥協:
「四爺,奴婢的意思是有自己的地方,不願滯留在此叨擾四爺,何況男女共處一室,不便之處甚多。」
他逼近一步,鼻息繼而輕撲過來,原本輕托我下巴的手驟然加重了力道,臉上瞬間罩上一層嚴霜,我低低痛叫一聲,不禁暗自歎息像他這般一出世便披上皇子光環之人從來都是有求必應,何嘗被人拒絕過?而心中憋悶的十二分不情願還是重重將我向前一推,立時將心一橫,便道:
「一來奴婢有輕微的囈語症,怕攪了主子的清夢;二來奴婢不大習慣合衣而眠,向來喜歡『輕裝上陣』。」此言一出,只覺略顯輕薄,心下頗為後悔。
「這我知道,倒不妨事。」他陡然放鬆了指尖力道,口氣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地將話擲了回去。
「你知道?」我秀眉一緊,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一時臉紅過耳。他笑而不答,眸中促狹一閃而過。我又羞又惱地睨他一眼,心道:他不妨事,我可妨事!既如此,也要提醒我擺出個好Pose才是,但願我那縱恣的睡姿沒被他盡數看了去!
他見我滿目羞容,也不再苦苦緊逼,語氣陡轉:
「原也不應為難你,只是近來有些許失眠,若是有個人在外間陪著,也好說個話,時間過得快些。」
我抬起頭,陡然發現他面目如雪,眸中竟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我的心驀感沉重,不知道立在眼前的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我心中漾起一波緊似一波的酸楚,剎那間佔據了心房。他一怔,低頭與我對望,彷彿已把心中殘留的那幾許溫情盡數溶到眸中,全部交給了我……
這晚,我輕輕閃進內室,見他睡意正酣,身子蜷成一團,竟像個孩子一般,這種睡姿的人應是相當缺乏安全感才對。我暗暗歎口氣,一絲感傷慢慢從肌膚滲入肺腑,輕輕執了他汗濕的手,想起他堅持要我睡在外間的情景,不禁展顏一笑,輕拂著他的發線,喃喃地道:
「你便是我夢中尋覓的愛人麼?你高高在上,除了臣子的敬畏,真的不再需要那種平等的情愛麼?不過,你真是個壞傢伙,居然說自己失眠,把我誆了來。現在我失眠了,可如何是好?聽說身子清健之人睡得好,汗也流得好,你看來壯得緊呢!」
窗外月光眷眷如水,院中紅牆綠瓦莊重得猶如一副華美的枷鎖,彷彿連自由的靈魂也要一併桎梏了。愛新覺羅本是滿清帝國最尊貴的姓氏,然而權力背後蘊藏的何嘗不是親情疏離的慘痛代價?籠罩在月色中的王府,何嘗不是刀光劍影下喘息的殘骸?
我生於現代,聲色犬馬的工業文明早已令人習慣了生活的殘酷,時而想起小時侯到這裡遊玩拍下的那些怪異的黑白相片,媽媽不厭其煩的國文教育……時過境遷,捲入歷史的漩渦,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是一場玄妙的生活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