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7章 心似雙絲網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

    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徐再思《雙調蟾宮曲春情》

    我心中一凜,定睛看去,眼前已然站立個黑衣人,那人膀闊腰圓,身形甚是魁梧,正伸手按住門閂:

    「姑娘留步,四爺已等候多時了。」

    我不禁暗暗叫苦,立時後退幾步,皮笑肉不笑地道:

    「有勞勸四爺早些安歇吧,有事明日再吩咐,如何?」

    那人神色凝如冰刻,齒間只擠出「得罪」二字,便微一發力,一把將我扛在肩上,任我如何拳打腳踢也不肯放手,背上雖負個人,走路卻如蜻蜓點水快如疾風,絲毫不見遲滯,我微微一驚,心想這便是傳說中的輕功麼?

    不過須臾,便行到迴廊盡頭,順勢向左一拐,閃進個紅漆暗門,不說這般黑燈瞎火,就是朗朗乾坤,無人引路也絕難發現其中曲折奧妙。黑衣人將我放下,低低喚了聲「四爺」,我四下張望,卻不見四爺的影子,正狐疑間,驀然看到跨院深處藍衣一晃,黑衣人微一垂首,便轉身告退了。

    四爺緩步踱來,雙唇緊抿,似是有些動怒,我暗中將包袱拋到腳後,雙手交叉胸前,不住的互相揉搓,不消半刻便滿手冷汗。四爺站在簷影下,胸膛一起一伏,卻不說話。如此僵了半晌,我忍不住先開口道:

    「四爺若無吩咐,奴婢先行告退了。」說著,轉身便要溜。

    四爺伸手一擋,上下打量我一番,低聲斥道:

    「還未責問你為何深夜遁逃,你卻先來問主子的話?」

    他又逼近幾步,手中捏著一褶白紙,我抬眸一看,愕然而驚,眼前分明是下午自己做的「課堂筆記」,印象中已被甩落到地上。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望著那褶白紙發呆,心想四爺為何偏生盯住了我?此番神機妙算當真是捉賊捉髒,全無托辭。四爺見我噤聲,將紙輕放在石桌上,又問:

    「就為這個?」

    我看著那褶紙足有一指厚,心中甚是煩悶,將心一橫,登時換上一副寧折不彎的神情:

    「若為自由故,性命也可拋。奴婢受不得這般約束,與其每日煎熬度日,不如逃了,成則海闊天空,敗則死個痛快。再者奴婢以為王府僕從甚多,即便哪日丟了一個,也不過小事一樁,尤其是像奴婢這般貓嫌狗不待見的粗使丫頭……」話到此處,立時後悔不已,最後那句彷彿是在指桑罵槐。

    四爺聽聞反倒一笑置之,面色稍緩,道:

    「原本這等小事從不假我之手。只是猛然間想起凌虛老道的驅魔之物,恐你將那晚的事宣揚出去。」

    我心臟一縱,心中已大有纏綿之意,卻急聲分辨道:

    「那晚的事我早忘了。」

    四爺黑眸一瞇,轉身便往屋內走,緩緩拋下一句話:

    「今晚之事就算了,下不為例。」

    幾日後,窗紙微明,天方破曉,門外驟然傳來一陣噪雜之聲,我此時清夢正愜,立時驚坐起來,心中竄起一股無名之火,披衣下床,見一紅衣女子正指手畫腳,吩咐另外幾人抬進幾隻碩大的木盆,盆中衣物堆得似小山一般。我認得那女子正是盈袖,在嫡福晉烏拉那拉氏身邊服侍,近來頗受倚重。這盈袖生得唇紅膚白,容貌不俗,只是一說話,必定露出牙齦,面目陡顯猙獰。

    我推門而出,按捺住火氣,問道:

    「盈袖姑娘有何吩咐?」

    盈袖眼瞼微翻,似乎平日只用眼白看人,指著地上幾隻木盆,說道:

    「今日便要把盆中衣物洗完,不然主子責罰,我們一干人等還要無端受牽連。我明兒一早便要來收。」

    我心下愕然,估計此番抬來的衣物足有百十件,便問:

    「莫非府中只有我一個洗衣的丫頭不成?姑娘不是說笑吧?」

    「誰有工夫和你說笑了?有道是『三個和尚沒水吃』,從前如此,以後也休望有變。你已閒了數月,以後每日都要如同今日這般,按規矩辦,打理好後次日一早定會有人來取。」

    聽到此處,我立時想起幾日前小林子的話,大感他當時所言句句非虛,心中登時燃起一團火,心想主子、奴才,奴才、主子,一個不少,都要這般欺軟怕硬麼?便道:

    「以展眉一人之力,怕是難成使命。」

    盈袖冷笑聲乍起,尖聲道:

    「你須得記住,這並非是和你商量,做奴才便是條狗,主子往西,你還想往東不成?莫要以為自己變了模樣,生得有幾分姿色便一朝得道,把自己抬到天上去。若讓主子察覺有忤逆之舉,左不過一頓板子。到時候,人臉真成了狗臉,可莫怪我沒提醒!」

    我心頭熱血一竄,譏諷道:

    「多謝姑娘賜教,現下展眉終於明白狗是如何仗了人勢的。只是姑娘還須記住甚麼叫做狗拿耗子,明日展眉必會將衣物一件件洗完,絕不會讓人看了笑話。」

    盈袖「哼」了一聲,便往外走,臨到門口還不忘狠啐一口,口中喃喃,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院內一干人等不敢多言,也隨之一哄而散。

    我怔怔地盯著那堆衣物,半晌才緩過神來,從前即便洗過,也未曾想到今日會以洗衣為業,心口不禁隱隱發酸,卻哭不出來。水井旁的皂角粉早見了底,看來只可用手,直到搓淨為止。我抬頭看了看天色,東方己白,顧不上梳頭,便開始打水洗衣,午飯也顧不得吃上一口,直忙到紅日西斜才算做完。

    陡然感到飢腸轆轆,卻遲遲不見有人招呼吃飯。微一沉吟,才想起滿人慣於以早午膳為正餐,晚上只進少量飯食,以我這等身份,晚膳怕是免了。想到此處,便回身捧起中午未動的白飯狼吞虎嚥起來,待到最後才發覺米飯散著淡淡嗖味,想來定是今日酷熱,室中又不通風導致食物腐敗變質了。

    我顧不得抱怨,只怕吃下腐敗之物一病不起,這裡連抗生素也無,小病死人是尋常之事。戰戰兢兢熬過幾個時辰,幸而只是腹瀉幾次,也未見發熱,後半夜便倦得昏睡過去。

    接連數日,我便過上了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的日子。心下時常疑惑自己究竟是被什麼人剝削了?四爺麼?為何心中總無深刻的階級仇恨,反而頗多惦念,思來想去便有了答案,或許根結還在於自己覺悟不高。

    這晚,小林子來看我,見我神色坦然,也安了心。走時又問要不要替人繡花賺些銀兩,我頗為心動,便應下了。小林子拿來紙樣,不過是尋常的鴛鴦戲水,卻要我暫且繡在錦帕上做個小樣兒,先給人過目,若繡工過得去,才下定金。待他走後,拿起針線才發覺自己平日連紐扣也縫不好,硬下頭皮穿針引線,秀來一看,圖案非但全無雅趣,還甚為滑稽,那鴛鴦大嘴大眼,不似鴛鴦,倒有幾分卡通,不禁懷疑這品種是否與唐老鴨有某種近親血緣。

    第二日,依舊起早,懶得梳頭便開始在井邊勞作,只簡單披件白色短衫,穿上幾日前剪短的半舊長褲,赤腳站在井邊的青石台上來回踩踏鋪展開的濕衣。褲子因被修剪,卷邊早已發毛,幾日下來,大有愈穿愈短之勢,如今已短至膝部之上,原本七分的褲子變成了短褲,不過尚可再將就幾日,待立了秋,便可光榮退役了。

    耳畔忽然腳步聲起,我惕然一驚,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飛身跳了半圈,臉正對向門口,定睛一看,卻是四爺立在眼前。

    四爺黑眸沉暗,喃喃道:「瘦了。」

    我輕撫脖頸,只覺鎖骨峭立,也是嚇了一跳。四爺走近幾步,凝神看我,從上到下,我想起今早頭髮未束,短衣短褲更不登大雅之堂,神情甚為侷促,便道:

    「奴婢這就去更衣梳頭。」

    說著,我匆匆彎腰穿鞋。正彎腰間卻來一陣刺痛,我眉頭深蹙,痛得幾乎站立不住,扶著井沿半彎腰身,心中只怪連日積勞傷了腰肌。

    他四下張望,見地上鋪滿衣衫,幾無下腳之所,不遠處還有五六隻木盆,內中還有未洗的衣物,臉色一暗,問:

    「這是積了幾日的東西?」

    我苦笑一聲,答道:

    「這都是今早送明早收的,四爺莫怪奴婢『勞者歌其事』,您可知身上衣衫件件皆辛苦啊!」

    過得片刻,我已能緩緩活動,試圖再彎下腰身,卻陡然覺得身子一輕,已然被四爺凌空抱起,下意識輕蠕身體,立時感覺他雙臂一緊,身子再無動轉餘地。我彷彿跌進一個溫暖的陷阱,側眸看著映射在青石磚牆上的光影,輕輕別過頭,牆上的影子立時沒了距離,疊到一起。四爺見我不住地往牆上瞟,頗為驚疑,循著視線看去,身子忽然一硬,抱得更緊了。

    我平躺在床榻上,腰間痛楚卻絲毫不減,前額冷汗直冒,四爺伸手,托住我的背脊,蹙眉問道:

    「很疼麼?」

    我微一垂首,只覺得他的手只與我的身體隔著薄薄一層衣衫,若就這般被他抱著不放,可如何是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不禁鼻息淺促,連耳根也紅了。過了良久,四爺猛然鬆手,我「哎喲」一聲,背脊撞到榻板上,他也是一驚,微一欠身,正要再行察看,我輕輕轉動身子,陡感腰身輕快,再動轉幾下,活動絲毫不受牽制,痛意立消。萬沒料到這腰疾在一撞之下,竟好了大半。我心中大奇,不及細想,便連聲道謝:

    「多謝四爺,奴婢的腰被您撞好了。」

    情勢陡轉之下,四爺也頗為意外,神情頗有些哭笑不得,怔了片刻,才開口說道:

    「早知如此,何必陡費周折,剛剛在外面便可輕而易舉將你醫好。」

    我聽他口吻似是說笑,遂點頭假意嘖嘖讚道:

    「四爺這偏方解了奴婢的燃眉之急,又救我一次。」

    四爺濃眉雙揚,卻說:

    「那日我雖答應將你從凌虛老道手中救出來,但對凌虛身份有所顧忌,其間又牽涉甚多,苦思良久也無萬全之策,倒是你一番智勇,揭了他的巧局,救了自己的性命。」

    我連連擺手道:

    「四爺繆讚了,奴婢只是碰巧……」

    他淡然一笑,截住話茬:

    「看來這幾日和小林子學了不少處事之道,只是不知應當誇讚你好,還是要你以本色示人。」

    「奴婢性子粗直,若以本色示人還不知能否活到明日午時。」我歎口氣,繼續道:

    「此前奴婢想惹不起,還躲不起麼,卻被您抓個正著,既然逃不得,不得不隨波逐流,總要咬牙挨著活下去不是?」

    話到此處,我微扁了嘴唇,心中雖有七分不平,話卻說得軟了三分。四爺沉吟片刻,又仔細端詳我的神色,忽然臉顯淺笑: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這般口是心非,怕是想讓人疏於防範,待更風聲不緊了,再伺機逃匿吧。」

    「你……」聽他如此言語,我登時著了惱,賭氣道:

    「既然四爺怕奴婢口風不緊,唯恐我哪日私逃,不如今日便將我滅了口,豈不乾淨?順帶告訴您,我展眉平生最恨的便是洗衣,早恨不得把門口那堆東西一把火燒了!」

    「展眉?」他喃喃念了幾遍,雙眉一舒,說道:

    「你豈是輕易認命之人,這般容易便丟了性命?不說別人不信,怕是自己也不信。」

    我此時心口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惱怒,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錦帕胡亂一抹,又順手擲了回去。四爺起身走到我面前,神色已大為柔和,聲音卻淡如清水,說道:

    「這幾日叫你受了委屈,你腰傷還未痊癒,暫且不要亂動,那堆東西自會有人收拾。」話未說完,方才放在桌上的錦帕被風一帶,飄落地上,我彎腰要撿,卻聽他說:

    「我來。」

    一言方畢,已見他將錦帕拿在手上,正凝神看上面的刺繡,邊看邊連說了幾次:

    「沒想到。」

    我不禁暗暗稱奇,像他這般惜字如金之人居然一改故轍,一再重複這三個字,一時好奇心起,渾然忘了剛剛還是淚水漣漣一肚子委屈,側頭輕問:

    「沒想到甚麼?」

    他見我片刻之下又換上一副面孔,之前的淒苦之意彷彿早拋到九霄雲外,神色間已大為快慰,含笑答道:

    「沒想到府裡居然有如此『心靈手巧』的丫頭。」

    我定睛一看,見他手中拿的正是我昨晚繡的「鴛鴦」,頗為尷尬,疾聲分辯道:

    「這不是我所長。」

    他輕聲一笑,眼中似有促狹之意,將那錦帕收到懷裡,轉身要走,我一個健步飛身堵在門口,強笑道:

    「四爺,那是我的。」

    他慢慢上前附在我耳邊,低低吐出一句話。我猛一抬頭,正對他的臉,恍惚中,只覺得他神情極為複雜,彷彿這話我早應知曉,卻橫生枝節,偏不領情。

    第二日,我一覺醒來,天方大亮,心中甚為奇怪,昨日傍晚破天荒有人來送晚膳,食盒中飯菜一應俱全,頗為精緻,旁邊還有一小壺酒,我心喜難耐,打開酒壺,卻是一股藥香撲鼻,心想幾日前雖言語間得罪過某人,卻也不至於下毒害我,便安下心享用了這頓美餐。飯罷,只覺眼皮沉重,不及收拾便睡下了,一夜無夢。

    我匆匆起身,卻見桌子一塵不染,早沒了昨晚的杯盤狼藉,門外也再無往日的「彩旗飄搖」,心念一動,登時想起四爺昨日臨走時說的話:這府中哪一樣不是我的。他的?這話究竟是別有深意,還是聽者有意的胡亂猜疑?我心中又是甜密,又是失落,萬般滋味難以一一理清。只是暗中自問:我若是他的,他是我的麼?我若一心一意愛他,他又……。想到此處,心中驟然一陣刺痛,喘息間卻忘不了那個脫口而出的「愛」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